胡笳忍不住“啊”地一聲:“他是……他是……”怪不得勾魂使者對這男子自稱“小人”,原來他便是那前朝南寧王爺。
白無常搖搖頭:“他第一世不過三十二歲,用心太過,死時已而滿頭白發,死後痴心不改,不肯多飲那一口忘情之水,在奈何橋邊苦等十年,等那人一同入輪回……”
胡笳問道:“不飲孟婆湯者不是不可再世為人麼?”
白無常點點頭:“所以第二世他化作飛蟲,飛到那人夜挑的燈下,隻是可惜,那人懵懵懂懂肉眼凡胎,竟將他捉了,碾死於指尖。”
胡笳卻不知要說什麼了。
“他等那人到第三世,”白無常與胡笳遠遠地綴在那“七爺”身後,勾魂使聲如蚊蟻,低低地壓在喉嚨裡,卻又一字一字地吐得特別清晰,“第三世他化為一條黑狗,被那人自小養大,卻因了後來那人家道中落,殺狗取肉而食。第四世,他是那人心上人所贈、擺在窗臺上一盆茉莉,那人澆水侍弄,無不盡心,然而後來那人心上人改嫁別處,那人傷心之下轉遷別處,將茉莉丟在荒宅,枯萎而死。第五世,他化為雪狐,被那人所獲,養在深宅,供人取樂,因了那人妾室愛其皮毛,受了薄皮抽筋之苦……”
“何致如此?”胡笳瞪大眼睛,“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他未種惡因,何以……”
白無常掃了他一眼,搖搖頭:“因果之數,不是我等能參透的。”
“那後來……”
“後來他回來以後,在奈何橋邊連喝了三碗孟婆湯。”白無常苦笑一聲,“卻不知為何,世人飲了皆被洗了記憶去的孟婆湯竟對他無用。不想忘的時候偏偏忘記,想忘的時候又偏偏記得。他自嘲這幾百年實在漫長,有時都想不起自己最初的名字,卻偏偏要記得那些前塵往事,因著這七世之事,於是自稱景七。等那赫連翊第六世,總共六十又三年,他便在三生石邊面壁而坐了六十三年,算來,七爺與赫連翊那注定的七世糾纏,就剩下最後一遭了。”
胡笳恍然:“怪不得。”他抬頭望著遠處慢悠悠走著的人,總覺得白無常嘴裡描述的那曠世情痴和這瀟灑落拓的男子不是一個人,可那滿頭白發如雪堆的一般,披散在男人身後,卻又覺得,那是世間第一等傷心落魄的顏色。
景七在轉生池邊站定,略等了兩人片刻,待白無常和胡笳走到近前,才玩笑似地問道:“這一回我是不是人?”
白無常道:“大貴之人。”
景七覷了他一眼,撇撇嘴:“大貴就不必了,最好吃穿不愁,凡事不操心,好歹讓我闲闲散散地混吃等死就得了。”
白無常沒再說話,隻是伸手:“請。”
景七對二人草草抱拳,笑了笑,抬腳踏進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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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他便要沒入轉生池裡,不妨白無常突然咬破自己手指,屈指作法,那一點殷紅自他慘白的指尖冒出,落入轉生池中,竟把滿池都映成了血紅,胡笳吃了一驚,驚叫道:“勾魂使,你做什麼?”
白無常不理他,口中喃喃作詞,突然伸出帶血的手指,點在景七的眉間,景七人在池中,躲閃不得,當即一愣,抬眼望去,那無常仍是一張空空的臉,眸子仍是那麼凝滯木然,直直地看進他眼裡。景七隻覺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瞬間沉了下去,耳畔有人低聲道:“因我之故,壞你命盤,叫你無端輾轉世間,受盡苦處,如今別無所償,便傾盡修行,換你來世青絲吧……”
胡笳呆呆地眼見了景七身影瞬間沉了下去,那一刻轉生池紅得幾乎妖異,然而他沒來得及驚叫一聲,便看見那池水恢復清澈,平靜無波,好像從未有人來,從未有人去。
胡笳緩緩地扭過頭去,白無常卻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張人形的白紙,飄飄忽忽地落在一邊。
身邊“噼啪”一聲,一個黑影憑空出現,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紙,胡笳一愣,忙行禮道:“判官……”
黑衣男人搖搖手:“罷了。”隻見那紙片突然在他手心中燃了起來,頃刻便成了一團灰燼,判官打開掌心,一縷青煙像是有靈性似的,也沒入轉生池內。判官見胡笳呆呆傻傻的,便說道:“這一回的白無常,本不是地府中人,不過借著無常軀殼等他命定之人罷了,如今也該去了。”
胡笳嘴唇動了動,仿佛明白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明白。
判官嘆了口氣,如來時一般,再次憑空沒入黑暗。
第二章 不如歸去
景七隻覺得一陣天昏地暗,混沌中好像什麼都清楚,又好像什麼都隔著一層紗似的,看不分明,身上倦倦的,一閃神就能睡過去似的。
他想起最後見到的那張白無常的臉,冰冷、木訥,像是罩了一層殼子,叫人看不清,可點在他眉間的手指卻莫名的讓他感到暖意。
自來聽說黃泉路,鬼門關,都是極陰的地方,老人走的時候都要給自己做上一床棉被,景七知道來往鬼差都如冰塊似的,走近三尺都能感到寒意。
他不明白白無常做了什麼,可這麼想來,勾魂使給他的最後的溫度,和那低低的言語,竟隱隱的,都帶了那麼一股子決絕的味道。
他迷迷糊糊地想,這又是何必呢?
意識再一次迷茫起來,怎麼也睜不開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了身體手腳的感覺。算來他也有六十多年來未曾有過身體的感覺了,乍一清醒,隻覺得沉重不已,腦子裡針扎似的疼。
不時有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聲音一會近一會遠,還有人掰開他的嘴,往他口中灌入湯藥,也不知道是哪個二愣子灌的,灌馬似的一股腦的往裡塞,那味覺乍一恢復,苦味直衝頭頂,一時不提防,被滾入喉中的湯藥嗆住了,咳嗽起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這一鬧騰,卻讓他有了些力氣,勉強睜開了眼睛——
視線模模糊糊的,用力眨巴了幾下才清楚起來,他正被一個少年抱在懷裡喂著藥,少年見他嗆咳睜眼,忙放下藥碗,一邊拍打著他的後背,一邊叫道:“快請太醫過來,小王爺醒了。”
方才咳嗽一番,又被這少年沒輕沒重地拍打,景七怨念地想,這小兔崽子是他仇家派來整人的麼?
隻見那少年猛地抽了一下鼻子,低頭對他說道:“主子,老王爺已經去了,您若是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我們指望誰去?”
景七這才看清這少年的臉,一時竟呆住了。
這是平安……
那個六歲被他父王買進來,一輩子從生到死都跟著他的平安。少年的眼眶紅紅的,此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強壓著眼淚,眼底浮著一層黑,衣服都像是大了一圈。
“平……”景七張開嘴,嗓子卻幹澀難受得很,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以為幾百年了,早就把什麼都忘了,卻在見到這少年的那一刻起,褪了色的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洶湧而來。
他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名字,景北淵。
後世傳說裡有千重萬重面孔的南寧王景北淵,曾經一輩子隻為一個人活的景北淵,三十二歲那年,心如死灰地葬送於那人之手的景北淵。
忽然間就明白了勾魂使那句“還你一頭青絲”是什麼意思,景七不知道自己為他多事之舉,是該哭還是該笑。
平安見他呆呆的,隻道他是病得糊塗了,嚇壞了,搖晃搖晃他:“主子,主子您可別嚇唬人,這是怎麼的?太醫怎麼還不來,太醫——”
景七費力地抬起手,這身體比做遊魂的時候重了幾百倍似的,然後壓下平安亂搖的手,說不出話來,就隻是半閉了眼,輕輕搖搖頭,平安總算有了點眼力見兒,忙起身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喝下去。
景七這才能嘶啞地說出些話來:“什麼時辰了?”一張嘴,他自己也怔了怔,那聲音雖然嘶啞,卻不難聽出未變過聲的稚童的味道,還帶著點奶氣。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小而且瘦,帶著點病中氣血不濟的青黃色。
“申時了,主子,您自打在靈堂暈過去,已經燒了兩天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平安抿抿嘴,低頭把眼角流出來的眼淚偷偷擦去,“王妃走得早,老王爺……老王爺忒狠心,就這麼去了,您現在可是我們一家子的主心骨,萬一有點什麼,奴才還是跟您一起去了吧。”
原來……是他十歲那年,父王剛剛去世的時候。
景七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的手上,身上雖然乏力沉重得很,卻帶著一點新奇的感覺。走過了那麼多次輪回,竟又重新回到原點,真是……叫人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白無常,心裡那點新奇卻又淡了下去。
逆轉時空——縱然他不明就裡,心裡也多少清楚,那勾魂使者必定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是為了補償他?
為了讓他把那孽緣興起的一世重新過一遭?
景七任由平安一邊絮叨一邊笨手笨腳地扶著他躺好,暗中嘆了口氣,心想怪不得這勾魂使大人看著冷冰冰的,不大願意多話,原來是有點缺心眼兒。
再重新來一次,發生過的事,就能像桌子上的塵埃似的,一塊破布就抹去了麼?
人心又不是石頭做的,蒙了塵用清水衝洗一遭,就幹淨如初。
不大一會工夫,太醫來了,把了脈,從頭到尾檢查一番,背了一通醫術,以顯示他比較可靠,又說了一堆“吉人自有天相”的廢話,大意就是人沒什麼毛病,隻要調養就好了。
景七在三生石邊一坐六七十年,這些耐心自然是有的,不惱不鬧地任一幫人例行公事似的擺布一番,灌了湯藥,折騰下來,就已經到了後半夜。
平安把闲雜人等都請了出去,伺候他躺好。
景七這才隨口似的問:“你剛說我昏睡兩天,那父王的頭七,就是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