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翊見他睜著一雙被燒得水汪汪的大眼鏡,迷茫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指在他額上點了點:“北淵?”
景七眨眨眼睛:“啊……是,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赫連翊啼笑皆非,正好平安端著藥碗進來,他順手接過來,叫他侍立在一邊,親自把景七抱起來,要喂他喝。
少年的身體貼過來時帶著一股溫熱的氣息,景七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忍不住往後靠了一下,全身都崩了起來,抬起一隻手臂擋在身前。
做完這個動作,他才想起來,自己這時候和赫連翊還沒有鬧翻,正是年少親厚的時候,這嚴加戒備的姿勢實在過了,隻覺得自己腦子燒得暈暈乎乎,裡面一坨漿糊一樣,前世的記憶和今生的情形亂作一團。
赫連翊卻沒多想,見他白著一張臉往後縮,以為是他不願意吃藥,便強行拎過他的後頸,笑道:“躲什麼?多大的人了,還怕喝藥?”
景七趕緊就坡下驢,忙做出怕苦不願意吃藥的樣子,眼珠往黑乎乎的藥碗裡掃了一眼,又抬頭看看赫連翊,繼續往後縮。
赫連翊低頭嘗了一小口他的藥,回頭對平安說道:“去給你家主子端些蜜餞來。”
平安不知為什麼,從心眼裡怕這個和誰都和風細雨的太子殿下,不敢廢話,忙應了一聲,把小桌上的蜜餞端過來。
赫連翊哄著景七道:“我嘗過了,不苦的,就幾口,喝完就給你蜜餞吃,好不好?”
景七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明白了何為“心為形役”,默默地抓住藥丸的一個邊,就著赫連翊的手喝了下去。
和赫連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多半是赫連翊旁敲側擊地勸,景七心懷鬼胎地應付,藥裡有些助眠的東西,喝下去片刻,他就覺得眼皮有些沉,赫連翊坐在他床邊,輕聲道:“你睡吧,我看你睡著再走。”
景七於是配合地合上眼,耳畔隻聽見那人一聲嘆息。
他當然知道赫連翊為什麼嘆氣,皇後早薨,皇上除了治國,對什麼都感興趣,大皇子和二皇子以狗咬狗為畢生樂趣和事業,大臣們內鬥起來一個比一個精明強幹,做事起來一個比一個爛泥糊不上牆,廢物程度令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
如果赫連翊真的像他表現的那樣,溫文爾雅窩窩囊囊地也就罷了,可偏偏他不是。
再沒有誰比景七更清楚,這男人胸中是萬裡河山,是個生下來就注定登臨絕頂振作乾坤的。有時候景七甚至懷疑,那一輩子最大的樂趣是聽上書房的扁毛畜生把將相們都罵過一遭的皇上,是踩了多大的一坨狗屎,才立了這樣一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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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寂靜無聲,赫連翊身上傳來淡淡的燻香氣息,景七迷糊了片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睡過去了,到傍晚時候才被平安推醒,發了身汗,燒已經退了,人也清醒了些。
這是老王爺的頭七夜,賓客都已經有人打點過了,眼下賓客都走了,孝子要守靈堂,景七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平安要伸手來扶,景七擺擺手:“不用,我沒大礙了,帶你的路吧。”
靈堂裡有一股子陰鬱的氣息,門口掛著大白燈籠,風吹一吹,便抖上一抖,直通幽冥似的,老管家早早地等在那裡,備好了香、紙、大燭等物。
見他過來,便叫人拿了狐裘來,讓他晚間披著。
景七投過狐胎,受過扒皮抽筋之苦,一件此物心裡便膈應得很,又不好駁了老管家的面子,隻微微皺皺眉,仍是老老實實地站住了,叫老管家哆嗦著一雙手給他披好。
然後伸出小手偷偷摸摸地在上面抓了幾下,心說苦了這位兄弟了,今晚上燒紙多給你一份,叫你好拿去,地府中也打點打點,下輩子別頂著這樣的皮囊過活了。
老管家拉著景七的小手,把他帶到靈位前,俯下身道:“小王爺,給老王爺磕個頭吧,往後這王府裡,便得您當家了。”
老人的臉上帶出一股子風燭殘年的無奈來。景七隨著他的手跪下來,規規矩矩地給那早忘了長得是圓是扁的便宜父王磕了幾個頭。
頭七是遊魂回來辭灶之日,他不知道那一心追著亡妻去了的老頭子還記不記得人間還有個兒子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了陽,還見不見得那陰間魑魅,心裡倒懷著些許念想。
雖說沒什麼感情,可如今重活一遭,見些故人,到底……也總是好的。
正這當,有小廝進來報,說平西大將軍來訪,老管家便去看景七,景七一怔,忙道:“快請。”言語間竟有些激動。
這位平西將軍馮元吉還是老王爺活著的時候,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算起來景七還得叫他一聲師父,那點半吊子的功夫就是馮大將軍給啟蒙的。
片刻,一個精壯漢子大步流星地就走進來了,平安在後邊一路小跑地跟著。
景七知道他不拘慣了,見他也不行禮,隻是略微有些慘淡地笑笑——他記得清清楚楚,馮元吉的壽數快到頭了。
馮元吉以為他是父親新喪,嘆了口氣,蒲扇般的大手伸過來,摸摸他的頭,道聲:“苦了你了。”便也對著老王爺的靈位拜了拜,景七這才還禮,然後對平安說道:“再給大將軍拿個蒲團過來。”
老管家張張嘴:“這……”
景七擺擺手:“不妨的,拿來就是了,你們都下去吧,我跟將軍說說話。”
老管家為王府盡忠了一輩子,自來最是規矩,雖然景七這年才不過十歲,在他心裡,老王爺沒了,小主子便是說一不二的,到底沒多話,躬身退下了。
靈堂裡隻剩了火盆和兩個人,馮元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他是個粗人,隻會打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麼說,有些笨拙地道:“明哲這老小子,活著的時候也不濟事,如今已經去了,你……你這紙糊一樣的小身板,還得自己多珍重著。”
景七挑起嘴角笑笑,伸長了腿,也放松著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拽些紙錢丟到火盆裡:“我好著呢,倒是將軍你要離京了吧?”
馮元吉一愣,抬眼看他:“你怎麼知道?”
第四章 浮生榮華
前生這時候,景七還是個真真正正地小小少年,一夜間沒了父親,七分是怕前路茫茫無處可倚,三分是傷懷身世感極而悲,小孩子想不開的事情太多,積在一起,就病得一塌糊塗,連頭七夜都沒能為老王爺守成,所以不知道有馮大將軍趁夜到訪這麼一出。
馮元吉與老王爺是多年的交情,他又是個不拘俗禮的人,踏星而來祭奠故人,倒露了些許這虛情假意的年頭裡,難能一見的真情來。
想不到這一世,倒是能見他離京前的最後一面。
見問,景七倏地一笑:“我好歹是太子侍讀,如今太子已經到了聽朝的年紀,大大小小的事,雖不該我聽,好歹也知道一些。”
馮元吉“嘿”地一笑,叫景七一句話無意點中心事,那一刻臉上的悲憤之意,竟連收都收不住,隻是他自來是個剛硬漢子,不願在這稚子少年面前流露,當下隻是扭過頭去,望著靈堂外暗淡天色,沉默半晌,才控制住聲音神色,壓著嗓子,盡量平靜地說道:“連你一個小娃子心裡都記掛的事,該聽的人卻偏偏聽不見。”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景七眉心一跳,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見馮元吉轉過頭來,沉聲道:“這話我說出口本是不該,你便當做沒聽見,知道麼?”
靈堂裡白燭隨著微風微微閃爍,火盆裡燒著半張紙錢,那少年的臉色也仿似憑空借了幾分火氣,靜靜地坐在那,一雙眼睛點漆似的,深深地望過來,竟像是他什麼都知道一樣。馮元吉看得心下忍不住一軟。
他當景北淵是半個子侄,眼下景明哲撂了挑子,他又要遠走南疆,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隻覺這早熟聰慧的少年披麻戴孝地在靈堂裡的樣子,分外單薄孤寂。
於是放柔了嗓音:“南疆叛亂,皇上方下旨令我平亂,此去……此去恐怕天長路遠,我不在京中,照應不得你,你好自為之。”頓了頓,到底不放心,又叮囑道,“我知道你向來與太子親厚,太子也是個好樣的,隻是……”
馮元吉雖然書讀得不多,到底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幾十年,說這話時將吐未吐,景七卻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今皇上看似春秋正盛,不過是個被聲色掏空了身子的花架子,這江山尚不知誰來做主,到時候三位皇子有得好鬥,馮大將軍這是怕自己攪合進這攤爛泥裡。
景七輕輕一笑,往火盆裡添了些許紙錢:“我不過靠著祖蔭頂著虛名的一個闲散王爺,又是個黃口小兒,養在這帝都裡,偶爾給皇伯父些承歡膝下的樂兒,在諸位大人眼裡,跟上書房那‘督察御史’大人一路貨色,好好兒的誰還把我當回事?大將軍多慮了。”
那“督察御史”大人便是眼下皇上最寵的、把文武百官都差不多罵過一遭的八哥鳥,可馮元吉聽著這孩子似譏帶諷言語,心裡卻一沉,心道他才多大的人,便有這般思慮?
端詳著他低眉輕笑的模樣,悠悠沉沉,竟沒有半分少年模樣。
景七道:“我是不妨事,將軍可知,南疆一戰,乃是死局?”
馮元吉心下一震,忍不住脫口問道:“怎講?”
“南疆雖小,可自當年太祖得天下,趟平九州而朝昔日同列時起,這塊地方便如骨鲠在吼,太宗好武,在位三十六年,兩回北徵,叫那北漠蠻人俯首稱臣,卻到底飲恨南州,英雄末路。南疆之地多山多惡水,瘴氣密林,行路不便先放在一邊,但是我中原將士們水土不服便夠喝一壺的,何況……”
自然不用他講史,馮元吉接到聖旨那刻開始,便抱了死志,隻未想到被這少年說了出來,不由打斷他道:“這話是誰教你的?”
景七隨口搪塞:“周太傅。”
馮元吉搖搖頭,太傅周自逸名字叫得飄逸,卻是第一等古板的人,開口三句不離聖人言,斷斷不會和孩子妄議當朝之事,況且他一介書生,酸腐文人,也不見得就懂得這徵戰之中道理。
景七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