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扮作阿樂,將來最不會缺的就是男人,此時惋惜,未免短了見識。”木轍轉身往回走,“酬金既然已經收了,就從明日開始做事吧。”
南洋女子抬起手,看著自己新塗的黑色指甲:“好說。”
等鳳小金運功調息完畢,趕到烏蒙雲悠的住處時,院內已是空空蕩蕩。
苦宥雖說篤定鳳小金會與自己合作,但沒想到對方會是一路踉跄地滾進暗室。四周一片黑暗,苦宥全憑耳力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問:“木轍——”
“木轍沒有發現這裡。”鳳小金滿頭冷汗,強硬截斷話頭,將袖中厚厚一摞紙張胡亂拍在他懷中,“雲悠失蹤了,我懷疑木轍已派他前往十面谷,這些是你要的東西,我放你走,你答應我,饒他一命,也饒阿樂一命。”鳳小金眼前發黑,緩了一陣,又繼續道,“他與阿樂皆身中劇毒,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解藥,但至今未能找全,僅有的幾樣,我全寫了下來。你……或許白鶴山莊能有辦法,讓他們活著,或者,或者至少讓他們少些苦難。”
苦宥扶著他坐在牆角,伸手一探脈搏,道:“蝕骨散?”
“木轍想將我制成傀儡,他隻需要這張臉,能動最好,不能動,也比失去要強。”鳳小金仰頭靠著石壁,苦笑,“但他低估了我的功夫,你走吧,不必管我。包袱中有面具與藥丸,能減林中瘴氣之毒,朝著北狼星的方向,路的盡頭,就是你們大琰的軍營。”
苦宥抬手封住他兩處穴位,能暫緩毒藥擴散:“你知道我能看見?”
鳳小金並未回答,隻是拼著力氣道:“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事。”
他摸索著扣住機關,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拉,扣板翻轉,將苦宥送了出去。
外頭是一片松軟潮湿的林地。
子時,木轍端著託盤與工具走進小院,本打算親自動手,永遠留住對方的臉,推門卻隻見一片狼藉,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若說烏蒙雲樂的失蹤使他震怒,那鳳小金的失蹤,就使他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與惶恐,手中託盤瞬時跌落,各種器具叮叮當當摔成粉碎,門外的弟子循聲趕來,結果剛好接到一聲狂怒的暴呵:“去,去將他給我找回來!”
銀白的火把幾乎點亮了整片密林。
但最終毫無所獲。
木轍先是焦急地等待,然後又呆呆地坐在房中,口中由哭訴到咒罵再到哭訴,如困獸在房中來回走。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永遠失去記憶中的戀人,他便渾身血液倒流,臉色蒼白得像是紙。
“你怎麼敢。”他一遍遍地重復著,“你怎麼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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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弟子敢再靠近教主,整片密林人心惶惶,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掉腦袋,而就在這不安情緒四處蔓延的時刻,忽然有人發現,劉恆暢也離奇失蹤了。沒人能說得清他究竟是自己跑了,還是跟著鳳小金一起跑了,總歸是消失得幹幹淨淨。
“咚”一聲,像是有一團重物落在了地上。
鳳小金意識渙散地聽著,而後便是一聲細微的呼喚:“鳳公子,鳳公子!”
劉恆暢順著一根繩索,身手敏捷地溜了下來,又將地上的包袱撿起,拍幹淨後放回桌上,順便點亮火折:“鳳公子,苦統領讓我過來。”
鳳小金並未說話,也沒有什麼力氣再說話。劉恆暢試了試他的脈象,手腳麻利地打開針包,備好藥膏,扶著人躺在了一張小床上。
……
在這片土地上,完完全全快樂著的,似乎就隻剩下了柳南願與西南諸多百姓。
就像柳二公子說的,樂不思歸,連一封書信都想不起來寫,全靠著常小秋與程素月往回傳書。柳弦安看了一遍又一遍,梁戍在旁問:“怎麼,一遍還背不下來?”
“阿願不會是遇到了她心儀的病秧子吧?”柳弦安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不低。梁戍卻道:“我覺得未必,不說別的,就憑小常在信裡的歡欣鼓舞洋洋灑灑,也不像是失戀模樣。”
柳弦安還是嘆氣,唉唉唉的,很有幾分兄長模樣。
梁戍將人拎回自己懷中:“實在想阿願,我便讓高林送你過去,順便散散心,省得一天到晚悶在軍營裡,稍微偷懶躺一會兒,還要挨訓。”
“大哥這兩天沒空訓我。”柳弦安道,“烏蒙雲樂就足夠使他頭疼。”
一是頭疼解藥,二是頭疼對方的精神狀況。木轍曾用了大量蠱藥,使她在身中劇毒的前提下,依舊能擁有正常人的體貌,而現在一旦藥物中止,種種惡果便逐一出現,最為明顯的,是她變得不再美麗了,白皙皮膚如同被噴塗上一層黑黃染料,鼻翼兩側也出現了醜陋的斑點。
烏蒙雲樂尖叫著打碎了眼前的鏡子。
柳弦澈皺眉:“你冷靜一些。”
“你,你嫉妒我!”烏蒙雲樂試圖撲上前,卻被士兵攔住,她口中不停咒罵著,“你的妹妹嫉妒我!”
“阿願根本就沒有見過你。”柳弦澈道,“我是大夫,隻要你願意配合治療,這張臉——”
話未說完,烏蒙雲樂已經低下頭,狠狠咬上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一隻手。那名兵士慌忙掙開,倉促間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臉,不輕不重一巴掌,卻刺激得烏蒙雲樂越發失控。從來沒有人膽敢打自己的臉,也從來沒有人膽敢質疑自己的美貌。她拼命掙扎著,頭發散了,衣裳散了,柳弦澈側過頭,負責看守她的婦人為難道:“柳大公子,勸又不聽,隻是一天到晚地照鏡子,這……萬一當真瘋了呢?”
“你們放開我!”烏蒙雲樂仍舊在尖叫,“我要和柳南願站在一起,我要和她站在一起,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們誰都別想毀了我的臉!”
她的嗓音尖而銳利,刺得屋頂都要穿了。兵士們壓制著她,一個個累得氣喘籲籲,心中萬分不解,這瘋婆子一般的古怪型格,怎麼就能引得數萬教眾為她如痴如醉,也沒見美到哪裡去啊?但想是這麼想,說是萬萬不能說的,並且還得時不時地安慰,是啊,你是這世間最美的女人。
烏蒙雲樂看著自己烏黑的指甲,以及銅鏡中難看的臉,再度哭了起來。她能聽出他們語氣中的敷衍,但又覺得這種敷衍是理所應當的,因為自己的容貌已經快被毀了,失去了美麗的自己,是不會擁有任何優待的。
柳弦安也站在院外聽著,他覺得這件事無解,因為自己的大哥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用蠱藥救人的,但不用蠱藥,烏蒙雲樂的臉就沒法恢復如初,臉沒法恢復,她就會一直瘋。
阿寧提議:“公子不如給她講一講廣闊美麗的天道和宇宙呢。”
“講了。”柳弦安揣著手,“我說萬物皆會衰老,‘不美’其實也是自我保全的途經之一,結果她完全聽不進去,還對我破口大罵,問我為何不毀了阿願的臉。”
阿寧:“……”
柳弦安道:“她一直吵著要見阿願,可我覺得她就算見到阿願,症狀也不會有所緩解,隻會越發失控。”
“因為她確實不如三小姐好看的嘛,現在還能自我安慰,見到之後,就連最後一個理由都失去了。”阿寧道,“可若不讓她見三小姐,由著這麼一路鬧下去,不吃不喝總不是辦法,會死人的。”
柳弦安道:“大哥會想主意的。”他想了一會兒,“你告訴劉嬸,讓她將這間房屋的窗戶用輕紗蒙一層吧,晚上的燭火也撤掉些,讓光線越暗越好。再送些好看的新衣與胭脂水粉進去,尤其是粉,多少能遮一遮那些斑點。”
事實證明這方法的確是有些用的,昏暗的光線模糊了臉上的缺陷,烏蒙雲樂的情緒總算稍微平復一些,但也平復得很有限,柳弦澈問:“阿願幾時回來?”
“三四天吧。”柳弦安道,“差不多是時間了。”
駐軍營地裡“中蠱”的氣氛已經很到位了,該暈的暈,該吐的吐,正是缺大夫的時候,所以哪怕柳南願這趟籠絡人心之旅進行得再順利,梁戍於情於理,也“必須”得將她與其餘弟子都喚回來,戲才更真。柳弦安問:“大哥要讓烏蒙雲樂見阿願?”
“木轍的蠱藥兇險,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在急速惡化了,又不肯配合治療,加之心魔作祟,實在難醫。”柳弦澈道,“到時候讓阿願打扮得樸素一些,少些光彩。”
柳弦安點頭:“好,到時候我親自去接她,會事先叮囑好。”
能讓懶蛋公子主動往營地外走,可見是實打實地想妹妹了。到了出發當日,梁戍在身後扯住他的發帶,酸溜溜地問:“怎麼沒見你如此急切地思念過我?”
“也思念,也思念。”柳弦安口中敷衍,抱著衣裳就鑽進了馬車。
跑得分外快。
梁戍:“……”慣的!
柳南願的隊伍已經行進到了十面谷附近,這一趟的行程極為順利,先前所擔心的刺殺並沒有發生,每一天都風平浪靜,最大的紛爭,無非也就是有人為爭排隊位次而打架,還被官兵當場喝止。常小秋道:“有這百餘人的護衛,還有王爺派的御前侍衛,木轍若是不傻,肯定知道即便派來殺手,也是徒勞無功。”
“不僅有護衛,有侍衛,還有你,你的表現相當不錯。”程素月側頭問,“怎麼樣,有沒有進展?”
常小秋答:“有的,我已經不臉紅了。”
程素月費解:“這隻能說明你的臉皮越來越厚吧?”
常小秋:“……也對。”
程素月深深嘆氣,除了王爺,怎麼驍王府的隊伍裡淨出光棍,還都不太聰明的樣子。
正苦惱著,就把驍王府裡第一聰明人給苦惱來了。柳南願從火堆旁站起來:“二哥!”
程素月與常小秋也迎上前去,但考慮到最近出了一批擅長易容的南洋人,柳南願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問:“譬道之在天下,然後呢?”
柳弦安答:“猶川谷之於江海。”
“惚兮恍兮,其中有什麼?”
“象。”
“恍兮惚兮,其中又有什麼?”
“物。”
柳南願放下戒備,十分高興,這就是我神叨叨的二哥!
程素月與常小秋雙雙站在原地,面色冷靜,別問,問就是聽不懂。
阿寧已經在先前的書信中,將烏蒙雲樂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柳南願問:“隻要我比她醜,就可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