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一旁的侍女出言訓斥。那人這才反應過來,後背出了一層冷汗,趕緊跪在地上請罪,卻已經有人上前將他拖了下去,一聲撕裂的求救聲劃破四野,柳弦安側眼去看,那名弟子竟是被抬起來活活扔下了山。
現場眾人都對此視若無睹,就好像剛才死的隻是一隻蚊子,一隻螞蟻。柳弦安又掃了一眼花臺上坐著的聖女,與阿願差不多的年紀,可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像是在眼眶裡安了一對美麗的玻璃珠子,隻會轉動,沒有感情。
他垂下視線,烏蒙雲樂卻也在同一個時間,看向了他的方向。
那日侍女在查過名單後,說並沒有在茶樓看到的那兩名男子,又問:“他們二人長得又不好看,姑娘為何要查?”
烏蒙雲樂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查,總不能是說因為瞧著背影好看,便想探明人家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偷偷溜去茶樓,本就是違反教令的,被師父知道之後定要懲罰,就吩咐侍女誰都不許再提此事,勉強敷衍了過去。
可現在,她卻覺得眼前這兩人與茶樓那兩人,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重合,說不上哪裡像,好像處處不像,可也說不上哪裡不像。
“聖女。”楊聖使見她失了儀態,不得不在旁咳嗽提醒。
烏蒙雲樂將視線收了回來,心中卻依舊疑惑,她打算記住這兩個人的身份,之後去向哥哥打聽。參拜大會即將開始,楊聖使照例要說上許多光耀四野的廢話,眾信徒都站在下頭聽著,當中有一對夫婦,丈夫擔心妻子會凍著,就一直握著她的手,兩人親密恩愛,烏蒙雲樂在看他們,宋長生也在看他們,隻是心態卻不同,一個是少女天真的羨慕,另一個卻是難言的哀慟。
因為白福教的教義實在是太長了,又長,又晦澀,又無聊,又狗屁不通,全篇除了奉獻還是奉獻,柳弦安差不多聽一段就能順推出後面十段,於是聽著聽著,就開始犯困,困得眼皮都耷拉在一起。
常小秋站在他身側,看得清楚,心裡著急,又不敢提醒,害怕自己萬一將他叫醒,對方稀裡糊塗大聲問一句,會鬧出更大動靜,所以隻能求助地輕輕清嗓子,想引梁戍注意到這頭。梁戍聽到動靜,果然往後瞄了一眼,這一瞄,卻沒生氣,反倒包容一笑,往後退一步,手下輕拽,讓人趴在自己背上,好睡得更舒服些。
“……”
常少鏢頭:我真的不懂。
柳弦安倒也沒完全睡著,還在跟三千世界裡的朋友們解釋,我今日有事要做,所以沒空論道,你們先回去吧。
賢者便問,既然沒空,那你為何要來?
柳弦安答,我也不想來的,隻想稍微閉一閉眼睛,但是王爺卻讓我趴在他背上睡會兒。
卻之不恭,你們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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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因為三千大道裡的諸位賢者都對驍王殿下很感興趣……當然了, 也有可能是被迫感興趣,誰讓這整個宇宙乾坤都是浮於柳二公子的腦海中呢,既寄居於此, 焉有不聽世界主人安排的道理?於是隻好陪著站在溪水邊, 聽了半天驍王殿下究竟有多麼華貴英武, 一個一個困得不行。
而現實中的柳弦安,也同樣正困得不行, 頭都不想抬起來,偏偏梁戍又很縱著他,要睡就隻管睡, 像是絲毫沒把這滿山包的邪教教眾放在眼中。常小秋站在旁邊, 一方面心懸在嗓子眼, 生怕會被邪教發現這裡有個人正在呼呼大睡, 一方面又有那麼一絲絲盲目的崇拜,覺得不愧是驍王殿下,這種復雜的局面竟都能如此安然應對, 一時分心,便也沒有細聽上頭的人在說些什麼,隻稀裡糊塗跟著鼓掌。
梁戍身材高大, 又站在隊伍最後,所以即便是高臺上坐著的烏蒙雲樂, 也並沒有覺察出這一頭的異常。她坐得無聊,就將下頭的人一個一個打量過去,這樣狂熱而又虔誠的面孔, 她已經見過了太多, 沒什麼稀罕的,況且世間的少女, 絕大多數都不會喜歡盯著中年男子細細觀賞,看過一圈之後,烏蒙雲樂發現這回隻有兩個人能稱得上好看,一個是少年意氣,另一個則是……她的眉心微微跳動了一下,因為發現對方竟也正在看著自己。
教徒是不被允許直視聖女的,就在一刻鍾前,剛剛有人因此喪命。因為宋長生的目光實在太過直白,完全沒有一絲遮掩,烏蒙雲樂竟被他看得有些心驚起來。
梁戍不動聲色地握緊劍柄。
常小秋餘光瞥見,自己也趕忙握住劍,他其實並沒有發現宋長生和烏蒙雲樂的眼神交匯,但跟著驍王殿下行事肯定是不會有錯的。此時楊聖使已經宣讀完了教義,柳弦安也從溪水旁的石頭上站起來,向眾人擺了擺手,苦惱地說道:“這下我真的得走了,你們若還想再聽,那隻有等下回。”
賢者們看起來也並沒有很想再聽的樣子,紛紛如釋重負地送這位朋友離開。柳弦安招手叫來一隻白鶴,正準備回到現實世界中,耳旁卻突然傳來一聲暴呵——
“放肆!”
他一下睜開眼睛。
梁戍正握著他的一隻手,捏了一把,低聲道:“別怕,沒事。”
這一頭沒事,有事的是另一頭。宋長生淡淡問道:“我哪裡放肆?”
“膽敢對聖女無禮,這難道還不算放肆?”楊聖使沉聲提醒,“宋先生,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有何身份?”宋長生撥開人群,緩步上前,“是中原第一鑄劍師,還是失去了新婚妻子的傷心人?”
白福教的弟子見勢不妙,立即衝上前將他圍住,楊耀卻沒有下令將他也按教規處置,隻是道:“宋夫人的悲劇,聖女與我皆倍感痛心,但她的魂魄已經在歸來的路上,宋先生又何必在此時發難,難道就不怕她再也回不來嗎?”
“倍感痛心,魂在歸途?”宋長生哈哈笑了起來,他雙眼充血,神情卻不見多少憤怒,隻用疲憊嘶啞的嗓音字字控訴,“可若沒有你們,我的妻子根本就不會喪命。她原本隻是想去街上買一束花,卻被誘進了那間佛堂,你們利用她的天真善良、不諳世事,一步步從她手中騙金騙銀,騙她來偷我鑄好的刀劍,是我,我也有錯,我不該一心沉迷鑄劍,離家不歸,竟過了整整一年才覺察出她的異常。”
現場一陣騷動。其實今日站在此處的,也不全是虔誠的教徒,還有一部分人是在心裡存了別的心思,白福教這幾年發展得如火如荼,他們便也眼紅想分一杯羹,所以假裝出虔誠奉獻的模樣,指望著能順利混到高位,再大撈特撈一把。
這部分人對白福教的底細,是再了解不過的,現在聽宋長生破口大罵不停歇,心中暗自好笑,隻等著看楊聖使的笑話——這些天被這老頭壓著,他們也早就攢了一肚子的火,故無一人相勸,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楊耀被罵得臉上青白,他原是想留幾分面子給宋長生的,因為天下的確沒有比他更好的鑄劍師,能把這麼一個人拉入白福教,對教派往後在中原武林的發展大有裨益。奈何宋長生卻沒打算給他也留下同樣的面子,幾乎是撕下了所有偽裝在怒罵,罵自己的疏忽,罵邪教的貪婪,他指著烏蒙雲樂,大聲道:“是你殺了她!”
楊耀忍無可忍:“讓他閉嘴!”
白福教眾弟子拔刀出鞘,宋長生卻縱身躍起,天下第一的鑄劍師,也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師,隻見頃刻之間,從他的衣襟間竟射出一片飛鏢,如急雨穿透了周圍人的咽喉。
慘叫聲起,教徒裡有人喊了一句:“保護聖女!”
絕大多數人都衝了上去,不管是真的還是演的,既然是白福教弟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聖女有難而無動於衷。隻有梁戍與常小秋還站在原地,守著剛從夢裡跨出來的睡仙。
宋長生並沒有成功挾持住烏蒙雲樂,因為那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竟然有著絕佳的輕功,她像隻蝴蝶一般輕飄飄地飛了起來,與前來抓自己的人擦肩而過。宋長生隻覺得自己臉上一陣刺痛,似乎被對方的指甲勾傷了,伸手一摸,一片淋漓的鮮血。
常小秋著急道:“他不是其餘人的對手。”
梁戍道:“可他也沒打算靠自己單打獨鬥。”
“啊?”常小秋不解,“什麼意思……啊!”
他驚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引得高臺四周的人紛紛朝這邊望,看清之後也受驚得很,不懂這萬裡鏢局的少鏢頭怎麼會突然跳山自殺,話說回來,崖也不在那邊啊。常小秋“骨碌碌”沿著斜坡向下滾,手胡亂抓住一堆枯草,完全沒反應過來為何驍王殿下會突然將自己踹下山,耳邊卻已經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
柳弦安被梁戍緊緊護在身下,雖說捂著耳朵,也還是嗡嗡響了半天。高臺早已被炸得粉碎,現場處處都是殘破的肢體與血汙,宋長生趴在地上,口吐鮮血,雙眼仍憤恨地看著山林深處那片白色衣裙,想爬起來再去追,可跌撞沒走幾步,就“砰”一聲向前倒去。
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死,或許已經死了,沒有成功替妻子報仇,就這麼死了。
再睜眼時,看到的卻不是地府,而是一處客棧。
“宋先生,你醒啦?”床邊正守著一個圓圓眼的少年,“先喝點水吧。”
宋長生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白鶴山莊的弟子,叫阿寧。”少年自我介紹,“是我家公子救先生回來的。”
宋長生逐漸回憶起了那場爆炸,他撐著坐起來,問:“你家公子,是白鶴山莊的公子嗎?他怎會在那座山上?”
“嗯,是我家二公子,他前來渡鴉城,也是為了查清白福教害人的真相。”阿寧扶著他,“先生近期是沒法下床的,受傷頗重,還中了毒,少說也要養個一年半載。”
宋長生對自己的傷並不在意,隻在意為何柳家的二公子居然也會卷入邪教一案,便問:“難道、難道白福教連白鶴山莊的人也敢拉攏?”
“那倒沒有,這個故事有些長,還是由我家公子等會親自同先生說吧。”阿寧替他處理腿傷,“可真危險啊,再差一點點,這條腿,還有左臂,就全保不住了。”
宋長生苦笑道:“我本也不願求生。”
“我確實見過許多人,都不願求生,不過倘若心結能解,總歸還是活著要更好一些。”阿寧手腳麻利地捆好繃帶,“先生先喝杯水吧,我這就去請我家公子。”
他小跑到走廊,先趴在隔壁門縫上仔細觀察半天,確定自家公子並沒有與王爺靠得很近,方才敲門進去,道:“宋先生已經醒了。”
柳弦安正在替常小秋處理臉上的擦傷:“知道了,先讓他等一會兒。”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但因為有梁戍在場,硬是沒吭出一聲,反而強行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問:“王爺是怎麼發現現場有炸藥的?”
“聞到的,在戰場上待久了,對各種炸藥的氣息就會變得極為敏銳。”梁戍道,“而且宋長生就算失手沒有抓住聖女,卻依舊在將其餘人往高臺附近引,目的就更明顯了,他想拉著所有人同歸於盡。”
這個目的差不多達到了八成,餘下兩成,一在他自己,沒能死成,在關鍵時刻被梁戍飛來的劍柄打到旁側,避開了爆炸的中心點,二在那位白福聖女,她也沒有死,腳尖踩過楊耀的頭頂,借力毫發未傷飄飄而去。
楊耀倒是遭炸得很徹底,身首異處,無人再能探聽他到底是自願為聖女犧牲奉獻,還是因為來不及跑被一腳踏進了炸藥堆裡。
常小秋心有餘悸:“那麼多人,許多還都是頗有地位的人,就這麼死了。”
他年紀尚小,又不像柳二公子一樣生可以死可以,所以心裡還是堵得很,繼續道:“幸虧是我來了,否則……”否則自己的爹怕是也難逃一劫。
柳弦安將他的腦袋纏好,丟下成長中的少年獨自傷春悲秋,自己與梁戍去往隔壁。宋長生正在手捧著茶水出神,聽到門響,趕忙坐直身體:“柳二公子。”他的目光又落在梁戍身上,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道,“驍王殿下?”
第80章
梁戍對這位中原第一的鑄劍師並無印象, 宋長生道:“三年前我途經西北,見當地百姓家家戶戶門口都繪有一把劍,原以為是古老圖騰, 後來才知道, 那原來是驍王殿下的劍。”
鑄劍師對劍總是格外感興趣的, 宋長生便在月牙城中多住了半月,終於等到了梁戍和那把劍。他道:“當時王爺就在街對面的胭脂鋪子裡, 我本有心上前,但因為是異鄉面孔,所以被兵士們攔了下來。”
柳弦安看了一眼身邊人, 狐疑, 你怎麼還去買過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