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微微顫抖,幾乎要露出森白的指骨。
“白福佛母,拯救世人!”
耳畔有人在喊。
……
夜已經很深了。
房間裡的火盆燒得有些熱,柳弦安沒什麼睡意,便出門吹風透氣,整個後院都被驍王府的人包下了,所以安靜得很。他剛尋了張椅子坐下,牆頭上突然翻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落地就腳步踉跄地衝到牆角,摳著嗓子沒命地嘔吐起來,將房中的阿寧也驚到了,跑出來看究竟。
柳弦安問:“怎麼了?”
“沒出事,隻是吃了些不幹淨的東西。”梁戍道,“去給他倒些漱口水吧。”
阿寧答應一聲,趕忙將常小秋扶進房間。柳弦安還在問:“吃什麼了?那席間是上了五毒蟲不成。”
“怕還不如毒蟲。”梁戍將今晚發生的事大致於他說了一遍,道,“他硬是咬著牙喝了,倒也沒讓旁人看出異樣。”
“赴宴的都是些什麼人?”
“全部都是江湖中人,同趙襄差不多,有幾個比他的地位更高些。”梁戍道,“先前你我還在猜測,白福教這回為何要將參拜聖女的地點選在孤高險峰,現在倒是有了答案,原來也不僅僅是為了考驗信徒。他們費心拉攏如此多數量的武林人士,下一步想要在何處興風作浪給朝廷添堵,可謂明晃晃擺在了面上。”
中原武林一旦生亂,顯然要比亂一個鎮、亂一座城,要更加後果嚴重。柳弦安問:“那王爺下一步有何計劃?”
梁戍道:“先去見一見那位能蠱惑人心的白福聖女。”
柳弦安提醒:“可這回王爺若還是想暗中尾隨,怕有些棘手。”
他拉著梁戍的衣袖進屋,桌上正攤著一張地圖:“方才我一直在研究白頭頂的地勢,孤溜溜一座高峰,似一根毛筆插在了平地裡,隻有兩條小路可供攀登,白福教的人哪怕隻有一丁點的腦子,也會知道要將這兩條守住,那王爺就隻有從此處上山。”
Advertisement
梁戍問:“此處不行?”
“行,但是會很危險。”柳弦安皺眉,“白頭頂的毒瘴與刺林,都分布在這一片,連動物都極難攀援。”
梁戍沉吟片刻:“其實也未必就要走這條路。”
柳弦安又看了一遍地圖:“可是並沒有別的路。”
梁戍將臉湊過去:“親一口,親完之後,我就告訴你路在何處。”
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浪蕩得很,因為他自己也是很想親的,並不算吃虧,於是幹脆親了兩口,問:“路呢?”
梁戍卻被這蜻蜓點水式的親法撩得心裡痒,將人抓過來放在自己腿上坐好,要抱著才肯說。柳弦安一時沒坐穩當,一手圈著梁戍的肩膀,另一手撐住桌子,抬頭恰好看見常小秋進來,便問他:“常少鏢頭,你好些了嗎?”
常小秋剛剛才天崩地裂地吐完一輪,虛弱得很,腦子也不大清醒,隻是氣若遊絲地“嗯”了一聲,自己挪了張椅子坐好,一臉誠懇地看著兩人。
倒也沒覺得驍王殿下與神醫眼下的曖昧坐姿,有哪裡不妥。
第78章
柳弦安還在等著聽梁戍解釋路在何處, 梁戍卻轉頭去問常小秋:“你對趙襄,對今晚去赴宴的那些人,了解多少?”
“了解?”常小秋又緩了緩, 方才勉強整理思緒, 答道, “我對趙襄原本是沒什麼了解的,他之前都隻同我爹聯系, 不過這一路南下相處,我有意與他身邊的人親近,多少也探得了曙光門的一些內幕。這人其實是個賭棍, 早就將家底子輸空了, 估摸是在牌桌上遭了邪教的道, 才會被拉下水。”
至於晚間赴宴的其他門派, 常小秋雖說大多認識,但也隻是認識,熟悉是不熟悉的, 他道:“隻有那個身穿青袍的大叔,叫宋長生的,曾來我家吃過兩回酒, 算有些交情。他是中原有名的鑄劍師,但不知為何, 竟會信了白福教。”
在眾人都撕下面具時,常小秋發現宋長生也在席間,心中詫異極了, 忍不住往過多瞄了兩回, 但宋長生卻對他視若無睹,連眼神都沒對上一回, 隻顧喊著口號喝酒。
“可能信了邪教的人就是這樣吧。”常小秋道,“眼裡心裡都隻剩那佛母託生的聖女,再不顧往日親朋。”
梁戍道:“信教信得瘋癲,這樣反而方便。”
柳弦安問:“方便什麼?”
“方便我們光明正大地上山。”梁戍對常小秋吩咐幾句,少年起先聽得震驚萬分,後來卻逐漸喜悅起來,帶著忐忑的興奮問道:“就是這樣?”
梁戍點頭:“就是這樣。時間已經不早了,你立刻回客棧,以免趙襄起疑,這幾日將該觀察的事觀察明白,人放機靈一點。”
“是!”常小秋道,“那我這就回去。”
柳弦安也覺得這個上山之法很可行,至少要比爬小路強得多。待常小秋走之後,他從梁戍懷中站起來,正準備再細細分析一番整個計劃,院外卻又突然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然後就見常小秋再度出現在門口,整個人跑得氣喘籲籲,卻不說話,也不進屋,而是滿臉疑惑地往裡頭瞧。
“常少鏢頭還有事?”
“……沒,沒有。”常小秋猶豫著答。事情其實是這樣的,剛剛他跑出門,被冷風吹了半天,吹清醒了,就開始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至於具體是哪裡不對,方才大家在商談計劃時,柳神醫似乎一直是坐在驍王殿下懷裡?
常小秋被腦海所浮現出來的親密畫面給驚呆了,第一反應是自己喝血喝出了癔症。他萬萬不相信竟然還會發生這種事,就幹脆跑回去親眼求證,卻什麼都沒求得——驍王殿下正坐在桌邊喝茶,而柳神醫則是在一旁規規矩矩站著。
他如實求診:“柳大夫,我方才似乎有些眼花,還有些不受控制的臆想。”
柳弦安便替他找了些安神的藥丸,常小秋當場吞服一粒,再看驍王殿下與柳神醫,清白,得體,所以剛才一定是自己的問題,便把這件荒唐的事拋在腦後,回到客棧專心致志搞臥底。
趙襄倒也沒有因為摘面具的事多為難他,相反,還多了幾分贊許。因為那日常小秋衝在頭一個的魯莽行為,竟誤打誤撞博得了楊聖使的好感,使得曙光門在一眾江湖門派中地位大增。趙襄便一改先前的敷衍與不耐煩,主動提出要帶常小秋一道上山。
時間很快就到了臘月十九,也是眾人參拜聖女的前一日。
梁戍問:“你想不想上山?”
柳弦安稍稍有些驚訝,因為他沒想到自己也要同去,但現在既然梁戍提出來了,那就也可以。
明日上山可以,今晚去客棧一樣可以。
趙襄這回來渡鴉城,一共隻帶了五名弟子,也不知是圖低調不引人注目,還是因為已經耍賭輸光了家底,請不起更多僕役。夜深人靜時,他熄燈上床,正欲合眼休息,床簾突然就微微晃了一下。
行走江湖者,沒有不警覺的,更何況趙襄多少還是能稱一句高手,他立刻由這一縷本不該出現的風判斷出異常,手伸到枕下欲拔劍,可還是遲了一步。頸部傳來的劇痛使他目眦盡裂,大怒竟有人敢偷襲自己,他掙扎著抬起上身,隻來得及看清了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冷冷的,像高懸於寒夜的孤星。
梁戍抬手又是一掌,將他徹底打昏,而於此同時,高林也已經帶著御前侍衛,幹淨利落地解決了其餘五人。房中燈燭重新亮起,柳弦安從懷中取出易容面具,常小秋也從隔壁溜了進來,見神醫正在滿桌子擺工具,還以為他是要給王爺易容,沒曾想最後竟然反了過來。
梁戍吩咐:“頭抬起一些。”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仰起頭,閉著眼睛,一對長眉如淡淡墨描。美人在燈下越發美得奪人魂魄——奪驍王殿下一人的魂魄,因為旁人也看不著。梁戍被奪得心曠神怡,端住他的下巴,下手更輕緩。而這般細致的驍王殿下,直看得一旁的少年又開始犯傻,最後還是被高林一巴掌才打清醒。
“呃,我……”
“別你啊他的了。”高林攬著他的肩膀,“去準備吧,那山上還不知是何狀況,你自己多加留心。”
常小秋點點頭,過了一陣,還是沒忍住問:“高副將,王爺易容上山,為何還要帶著柳神醫?”
高林正色回答,萬一發生衝突,有人受傷,難道不需要大夫醫治?
常小秋:“需要。”
高林:“那這不就對了。”
就這麼把倒霉孩子糊弄了過去。
天將明時,梁戍與柳弦安已經各自易完了容,分別假扮成了趙襄與一名曙光門弟子,在房中等了沒多久,便有人來敲門。
“趙掌門,常少鏢頭,請吧。”
晨光熹微,渡鴉城此時仍在半睡半醒之間,街道上靜悄悄的,隻有五架很大的馬車停在城外,一車可擠將近十人。梁戍登上了其中一架,馬車裡的人見狀,不悅道:“趙掌門,咱們可都是孤身前往的,你怎還帶了個隨從?”
梁戍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咳嗽兩聲。常小秋在旁解釋:“李掌門,趙叔叔是因為染了風寒,出不了聲,又擔心到時候聖女會問話,便帶了一名能看懂他眼神與手勢的心腹,全為方便,並不是在擺架子。”
對方“嗤”了一聲,沒再說話,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起來,裡頭的人各自抓緊扶手,宋長生也在這架馬車裡,柳弦安先前曾聽大哥說起過,中原是有這麼一名鑄劍師,天下無數名劍皆出於他手,如此不缺錢財、不缺名譽,年紀輕輕又身強體健的一個人,到底為何會加入邪教?
行至半路,也有人堆笑想同他搭訕,結果剛叫了一句“宋先生”,就換來對方冷冰冰一句“參拜聖女,為何要如此嬉皮笑臉”,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隻得訕訕閉嘴。
馬車最終停在了山腳下,得靠雙腿往上爬。尋常百姓是要花上好幾個時辰的,但對於武林人士來說,這點崎嶇山路都是小意思,眾人紛紛縱身向上躍去,梁戍也攬住柳弦安的腰,帶著他一起飛掠。常小秋遠遠在下頭看著,見驍王殿下竟能將趙襄的輕功模仿出七八成,心裡更加崇拜,自己也趕忙跟了上去。
白頭頂的最高處,已經搭好了一處花臺,冬日裡的寒風將那些仍帶水露的花瓣凍得堅硬剔透,聖女身穿白袍坐在臺上,由面紗蒙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十指纖纖,整個人如同這處花臺一樣剔透美麗,烏發似雲,幾隻精巧銀蝶正附於其中,翅膀微微煽動。
有弟子便沒忍住多看了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