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補充說:“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生得漂亮嬌小,喜歡穿紅裙子。最主要的,她自幼就長在深山密林中,從未涉足紅塵俗世,眼睛如湖水清澈,聲音似黃鸝婉轉,她也同樣信奉神明,這回來懷貞城,原本是為了求見銀喋,隻是可惜,銀喋卻已經死了。”
餘琮聽得入了迷,他痴痴地問:“她,她在哪裡?”
“還在城裡,已經準備和一個五十歲的光棍成親了。”柳弦安的語調如冷泉,“她不諳世事,所以毫無欲念,聽到銀喋已死,就坐在餘府的大門口休息,這時候路過了一個男人,隨便哄騙兩句,她便跟他走了。”
“不!不!”餘琮叫道,“她理應是我的!她坐在了我的家門口!”
高林半劍出鞘,想將這往前瘋撲的老頭擋回去,餘琮卻不管不顧,哪怕胸前的皮膚被割傷,也依舊直直伸著手,如僵屍一般,想要抓住柳弦安:“你把她帶來!”
“帶不來,她已經要洞房花燭了。”柳弦安嘆了口氣,“或許她真的是神明賜給你,來填補心髒缺口的吧,可惜了,哪怕隻是來早十天呢。”
餘琮的五官扭曲著,喉嚨裡發出困獸的聲音,柳弦安拉住梁戍的手腕,轉身離開小院。這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的,是柳二公子,走得最後都開始喘了,梁戍方才握住他的胳膊站定,在背上拍了兩下:“不舒服?”
柳弦安點頭。
哪怕是硬編的故事,但是要編出一個十歲小姑娘的洞房花燭,他也依舊汗毛倒豎,渾身難受。梁戍便將人帶到暖烘烘的冬陽下曬了一會兒,安慰說:“沒事。”
柳弦安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梁戍道:“有了你這個故事,他的痛苦才算正式開始。”
“其實我原本是想摧毀他心中那尊神。”柳弦安道,“但見到他後卻覺得,沒必要多費口舌,隻需要讓他嘗到與那些遇害者臨死前一樣的恐懼和痛苦,就夠了,有些人是不配知道真相的。”
梁戍揉揉他的腦袋:“好端端的,怎麼又蹲下了?”
柳弦安抱著膝蓋:“走累了,歇會兒。”
梁戍笑笑,也陪他蹲下:“那就多歇歇。”
那個十歲的小姑娘,是柳弦安根據小花的模樣,進一步加工出的形象。純稚,無欲,美麗,一心想要將她自己奉獻給神明。尋常人聽到這個故事,可能會懷疑,因為懷貞城裡根本就不該出現這麼一個小姑娘。可餘琮卻不同,他也認為懷貞城裡不該出現這麼一個小姑娘,所以要是出現了,那一定就是神明賞賜,從頭到腳都應該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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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嬌小,漂亮。餘琮在屋裡轉圈,渾身的血都湧下了下腹,嘴唇顫抖,雙手也顫抖,時不時地嚎哭出聲。獄卒遵照王爺的吩咐,讓人拎了幾掛鞭炮不遠不近地燃放,噼裡啪啦的聲音炸開,餘琮越發瘋魔,枯瘦的雙手死死握著窗棂,將頭擠出半個:“是誰,是誰在成親?”
獄卒隨口道:“周獨眼吧,聽說他命好,撿了個聽話的水靈丫頭。”
“不!不成親!”餘琮在空氣中胡亂抓,“她是我的,我給你錢,我給你銀子,你去把她領來!”
“這我可領不來。”獄卒看起來挺同情他,“說真的,那可不就該是餘老爺你的嗎?要是早來十天就好了,早來十天,這無親無故的小丫頭,任誰見了都會往餘府裡領,畢竟家大業大不是?唉,可惜了。”
十天,早來十天,隻差了這十天。餘琮大口喘著氣,滿眼滿心都是這兩個字,他覺得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剝奪了,屬於自己的生命也被剝奪了,於是嚎啕大哭起來。
獄卒將自己該說的詞說完,立刻閃身退到院外,驚魂未定地想,這是瘋了還是怎麼著,早上還好好的。便壯起膽子問一旁的高林:“高副將,餘琮這是被柳二公子給說瘋了?”
高林點頭,嘆了句,可憐啊。
獄卒附和,是啊是啊,一大把年紀了,看著是挺造孽。
高林拍了他的腦袋一巴掌,你懂個屁,我是說我家王爺可憐。
柳二公子的嘴皮子,要是將來成親了,吵起架……這盛景自己怎麼能錯過?
將來一定要把宅子買在驍王府隔壁。
柳弦安蹲了一會兒,還是比較累,梁戍就背著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問:“如果沒有我,累了要怎麼辦?”
“那就還能堅持地再走會兒。”
梁戍手一松,要把他放下來,柳弦安卻雙手環緊了他的脖子。堂堂大琰將軍猝不及防,差點被這雙小細胳膊勒岔氣,但岔氣也很甘之如飴,因為愛情就是這麼既不值錢,又沒道理。
陽光暖融融的。
柳弦安道:“王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同那床被子一模一樣。”
梁戍問:“那床被子上還有味道?”
柳弦安不動聲色地答,已經很淡了。
梁戍雖然也很想將關系再推進一步,但總不好在這種時候來一句“那我再去給你睡出一點味道”,聽起來著實腦子不好使,便轉換了一下思路,將人往上託了託:“好聞就多聞聞。”
柳弦安心想,怎麼不繼續送我一床被子。
梁戍卻已經沒有家底了,他此番出門是為辦事,並不是為了販賣棉被,現在身上蓋的,還是高林從阿寧手裡搶來的。梁昱當初為了讓光棍弟弟成功相親,精心準備了許多漂亮的簪子首飾,以及宮廷調香師制出來的胭脂水粉,加起來總有七八十樣,美麗歸美麗,但就是弄錯了性別,搞得驍王殿下隻能手捧一床宮廷棉被贈予心上人,就顯得很儉樸,很務實。
是個可靠的日子人。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王爺,會過!(豎拇指)
第67章
餘琮在後院哭嚎了整整三天, 嚎得全城百姓都打哆嗦,還當是正在經受什麼樣的非人酷刑,結果到了問斬當日, 方才近距離聽到他在嚎些什麼, 竟還惦念著要同姑娘成親, 一時都驚呆了。牟翠花第一個罵道:“你自己看看自己,都多大年紀了, 還要臉不要?”
其餘人也紛紛罵他,又想起自家娃娃還曾與這老瘋子一起踢過毽,簡直毛骨悚然, 家中曾遺失過小孩的, 更是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剐, 現場一片混亂, 爛菜葉子和臭雞蛋漫天飛,官兵們費了好一番力氣,方才將他押上斷頭臺。
梁戍指派了童鷗做監斬官, 自己帶著柳弦安去了城東一處館子裡,吃鮮花醬蒸出的糯米飯。老板這輩子頭回給王爺做飯,菜還在鍋裡翻著, 就已經想好了將來要怎麼給旁人吹,樂得嘴都合不攏。梁戍也看笑了, 問:“怎麼,家裡有好事?”
老板隻嘿嘿嘿嘿的,搓著手不知如何回答。他去年還在西南駐軍的大營裡幫過三個月的廚, 聽了許多驍王殿下的事, 沒想到轉頭就見到了真人,自然高興, 而且旁邊還有個神仙樣貌的公子,更覺賞心悅目,便用飯勺猛猛壓瓷實了一碗飯,樸實招呼:“二位貴客多吃些,不夠還有。”
柳弦安沒防備,差點沒能端住這滾燙大海碗,梁戍麻利接過來,放好後又拉過他的手,吹了吹被燙紅的手指。這一系列動作可謂行雲流水,眼神更是到位,即便是夢都王城裡最浪蕩輕佻的薄情郎君,怕也演不出這份肉麻,所以情確實要由心起,心動了,有些事不必教就會。
“疼不疼?”梁戍問。
老板站在旁邊,都看傻了,怎麼端個碗也能把手端疼嗎?
老板娘從後廚出來,一把扯起他的耳朵,將人給帶走了。
柳弦安先道:“還可以。”說完又補了一句,“稍微有一點。”
梁戍就沒有松手,繼續將他的指尖握著,隻用另一隻手盛飯夾菜添酒,滿桌子地忙。柳弦安也沒把手抽回來,反正左手用筷子也挺熟練。糯米飯是甜,但再甜也甜不過這份曖昧,曖昧到連耿直粗糙的老板都不敢再多看了,上菜像做賊,放下後躡著就跑。
兩人各有各的夢境,夢的盡頭卻是一樣的不可言說。梁戍常年習武血氣方剛,此時被柳弦安身上的藥香一燻,不受控就憶起了溫泉氤氲裡的滿懷軟玉,覺得自己是得立刻成個親,不成親不行。
柳弦安問:“王爺怎麼不吃了?”
梁戍立刻打蛇隨棍上,硬給自己編出一個病:“沒胃口。”
柳弦安替他試脈,梁戍也配合地做出虛弱神態來。在西北大營時不能病,在夢都王城時不能病,此時到了西南,總不能還不讓病吧,畢竟再厲害的將軍也不是鋼澆鐵鑄的不是?趙小毛生病時扯著嗓子哭得整座王府都能聽到,煩人歸煩人,但最後成功賺得了一堆點心糖果撥浪鼓,由此可見裝病確實有效,更何況自己的心上人還是個大夫。
倘若不是因為西南這一攤子糟心事,驍王殿下幾乎想要找一張床,舒舒服服地躺上半個月,好好享受一番被關心照顧的滋味。
柳弦安覺得梁戍沒什麼病,既然沒胃口,那糯米飯是不用再吃了,就讓老板將剩下沒動的飯菜分給街坊鄰居,自己到對面藥房裡挑了些開胃的幹果與酸草,準備拿回去泡水。
他沒要藥房伙計包好的藥,自己站在櫃旁一樣一樣慢慢稱,陽光透進房間,柔柔灑在他身上,梁戍先是靠在門口看,看著看著,就覺得歲月似乎也凝在了此刻,便也稍稍一揚嘴角,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傾身問:“我怎麼要吃這麼多藥?”
“山楂片算什麼藥。”柳弦安道,“王爺若還嫌酸苦麻煩,那不吃也行,我做一些山楂糕,同樣可以開胃。”
聲音徐徐緩緩,聽得藥房小二欽佩不已,不愧是白鶴山莊出來的神醫,光是這份溫和耐心,別的大夫又哪裡能比得?反正若換成老板,聽到有病患居然連山楂片都嫌難吃,肯定是會將對方訓斥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哪裡還會做什麼山楂糕,做糕,這哪裡是大夫應該幹的活?
柳弦安卻做得很理所應當。他回到府衙後,就鑽進廚房忙碌,沒多久,阿寧也跑來幫忙,他最近一直在照顧小花,此時見公子要做糕,就說:“那多放些料吧,我給童統領和劉嬸他們也帶一些。”
一邊說,一邊從櫃子裡取出一大罐冰糖來,拎著就要往鍋裡倒。柳弦安擋住:“不許,你要山楂糕,自己到街上買,這是王爺的。”
阿寧:“……”
柳弦安又解釋:“方子我根據王爺的身體做了調整,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小花今日怎麼樣了?”
“挺好的。”阿寧將冰糖放回去,“我聽童統領說,王爺讓他帶著劉嬸一家一起走,往後就住在軍營中了。”
柳弦安點頭:“住在軍營中很好。一來安全,免得將來被白福教尋仇,畢竟這回銀喋與餘琮罪行敗露,與劉猛多少有些關系,他有被盯上的可能性,二來劉嬸也舍不得小花,去軍營裡,一家三口還都能有活做。”
“是很合適。”阿寧幫忙燒火,又小聲問,“公子這兩天和王爺,怎麼樣啦?”
柳弦安答,我覺得王爺待我也不同。
阿寧趕緊提醒:“這種話不必用這麼大的聲音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