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鷗上前,一劍劃開他的衣襟,果然又是白福教的圖騰,還沒等百姓炸鍋,餘重搶先拍著大腿嚎起來:“我的爹,你說你信的是延年益壽的神教,怎麼竟是這玩意?”
“省著點嗓子吧。”童鷗重重收劍回鞘,“將來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餘重對上他的眼神,脖頸一陣發寒,還欲再辯,廟裡卻突然有人出來喊:“柳大夫,餘琮剛醒了,又暈了!”
柳弦安腳步匆匆地過去:“怎麼會又暈?”
那差役道:“可能是躺的地方不對。”
廟裡諸多佛像,尊尊威嚴怒目,餘琮剛顫巍巍地睜開眼睛,就見漫天神佛正圍成一圈盯著自己,登時嚇得五魂六魄齊飛,雙腿一蹬,“噶”一聲直挺挺厥了過去。
百姓聽到之後,都忍不住哈哈嘲笑,嘲笑完又擔心方才那小姑娘,就跟著隊伍往府衙的方向走。柳弦安半蹲在小馬車裡替餘琮施針,全神貫注,雖是數九寒天,卻也出了一額頭的細汗。旁邊的老差役在巡街時與他曾見過幾面,算半個熟人,此時就小聲勸道:“柳大夫,這種人還救他做什麼,反正供詞有他兒子來說,也不怕餘府跑了。”
“我要救活他。”柳弦安轉動著手裡的銀針,“哪怕不為任何證詞,也要讓他親自面對應有的懲罰,否則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作惡一生卻榮華一生,有悖於天下眾義士致力維系的公平正義。”
餘琮走火入魔,求了一輩子的長生道,此時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貨真價實能延年益壽的神醫,卻是在砍頭前夕,這荒誕的因果造化,就連老差役也直感慨,看來人活著還是不能太喪良心。
柳弦安問:“那位單大人,是個什麼樣的官?”
老差役嘿嘿道:“單大人啊,我說句真話,確實算不上貪官,因為一貪就得替人做事,就要費心織就關系網,他估摸懶得做這些。”後半句卻沒說,懶得貪,同時也懶得替百姓做實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種官放在富麗堂皇的天子腳下也罷了,可放在本就邪教出沒頻繁的西南邊陲,百姓焉能不苦。梁戍揮手籤下一道調令,將單慶打發去了青州雲嶺養馬——還不是重要的戰馬,是祭祀大典上用的紅色小馬,可有可無的闲差,適合可有可無的懶人。
餘琮最終還是被柳弦安給扎活了,可嘆可悲的是,事已至此,他竟仍深信不疑銀喋是神使。餘重簡直要火冒三丈,不懂親爹的腦子是怎麼長的,眼看生死關頭,還不趕緊把罪責都推給銀喋?
便也再顧不上管了,對梁戍供認說自己是因為救父心切,才會應承下活人生祭的荒唐事,但其實內心深處對銀喋憎惡至極。為了能使這番說辭更加可信,他又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毒藥,又買通了殺手,準備在祭祀結束後,就為民除害,以免銀喋再做出更多喪盡天良之舉。
毒藥和殺手倒都是真的,也有相應的證據,因為他先前確實準備殺了銀喋。梁戍點點頭,道:“好,餘掌櫃若肯一五一十交代,無任何隱瞞,那本王就答應留你一條命。不過繼續待在懷貞城裡是不可能了,不然就隨單慶去青州雲嶺一起養馬,如何?嘶……他做馬官,你就做個馬夫。”
餘重喜出望外,趕忙磕頭稱謝,他素來聽聞這位王爺殺人不眨眼,還當自己這回定會命休,沒曾想竟還能繼續活下去,隻要能活著,還怕逃不出那雲嶺馬場?
Advertisement
於是便竭力討好,順著梁戍的意思,把銀喋做下的惡事挑揀出幾樁說了,其中果然有綁架婦人孩童販往別地,卻不是像一般的販子那樣,在僻靜處迷暈打昏了強綁,而是先接近這些婦人孩童家裡的男人,洗腦使他們深信末日救世論,再心甘情願將原本最心愛的家人雙手獻祭出去。
柳弦安稍稍嘆了口氣,眾生皆苦,邪教著實可惡。
這一頭的餘重說得滔滔不絕,另一頭的銀喋卻是閉口不吐一個字,高林出身軍營,是沒有什麼君子規矩的,拎起一根皮鞭,將這裝神弄鬼的惡棍抽得渾身鮮血淋漓,單腳踩在他的胸口,蹲下道:“你我都清楚,那狗屁的什麼教就是個斂財的幌子,現在你落到我手裡,財是肯定沒了,命也保不住,但要是能供出上線,至少能少吃一些苦。”
銀喋直直躺著,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怎麼,怕你一旦松口,他們會殺了你的家人?可笑,原來你這種專門害人妻離子散的狗東西,也有家人。”高林收腳站起來,居高臨下道,“但也有不了多久,十八嶺山的澄碧村,他們是住在那裡沒錯吧?”
銀喋如遭雷擊,掙扎著爬起來:“你!”
“這裡的駐軍一直在暗中查你,而且查得頗為詳細。”高林道,“放心,你的家人倘若並未作惡,未必就一定會遭處決,至少你那不滿一歲的兒子是能留一條命的。但你要是一直像現在這樣咬緊牙關,毫無立功表現,那就實打實得株連九族,別說一歲,一個月也要斬,具體流程大致是這樣的,先剐了你,再斬了他。”
銀喋胸口劇烈起伏。
高林將紙筆重重丟在他面前。
這樁案件一連審了七天,七天之後,方才將兩人的證詞一一對上,各自定了罪責。銀喋被斬於菜市口,行刑前已經遭圍觀百姓砸了個頭破血流,餘重則是被關進囚車,一路押往青州,但還沒走出十裡地,腦袋也飛了。
高林回來稟告此事時,柳弦安正在梁戍身邊,與他說著餘琮的病情,聽到之後難免驚訝,道:“我還當王爺當真要留他性命。”
梁戍點頭:“本王是答應了,並且向來言出必行。”
高林接話:“對,但我就是這麼大逆不道,偏愛與王爺對著幹,王爺請懲罰我吧。”
柳弦安:“……”
最後罰了一天半的餉銀,至於為什麼還有零有整,因為原本是要罰三天的,但驍王殿下仁慈,見不得副將哭喪個窮臉,於是慷慨地給打了個對折。
柳弦安道:“原來王爺是這種人。”
梁戍扯住他的發帶:“哪種人?”
柳弦安道:“很瀟灑。”
梁戍笑道:“我當你要說我言而無信。”
柳弦安搖頭,堅持:“這就是瀟灑。”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君子報君子,以小人報小人,公平得很。
梁戍松開手:“小花怎麼樣了?”
“身體很好,就是不愛說話,害怕見人。不過有童統領與劉嬸陪著她,城裡的小姑娘們也天天帶著果子去探望她,阿寧說已經開朗許多了,就連那位牟翠花牟大嬸,今天中午都端了一碗雞湯過去,百姓良善,一座城就該這樣。”
“讓童鷗多陪女兒幾天吧,先別打擾,將來還有的他忙。”梁戍又問,“餘琮呢?”
“活得也挺好。”柳弦安道,“看起來竟然還有幾分即將登向聖地的成仙心態。”
“這些年因那些邪教採補之道,他成天往孩子堆裡跑,聯合銀喋暗中禍害了多少女童,餘府後院昨天才新挖出一堆白骨,這種老淫棍居然還想成仙?”梁戍道,“走,隨我一道去看看他。”
柳弦安答應一聲,小跑兩步跟上。西北大營裡的硬骨頭將軍走路,和江南水榭裡的軟骨頭懶蛋走路,是能差出七八倍速度的,梁戍早就發現了,但他不想改,反倒將雙腿邁得更開了些——隻因覺得對方像隻出殼鴨子一樣跟在自己身後,匆匆忙忙搗騰步伐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原來我竟如此叛逆。
第66章
高林正站在路邊同守衛說事, 遠遠看著自家王爺過來,步伐匆匆走得那叫一個快,還當出了什麼要緊事, 忙迎上前想問明。梁戍卻突然頓住腳步, 餘光微微往後一瞥, 柳弦安便也跟著停在不遠處,並沒有像某人預想的那樣, 一腦袋撞背上,可見柳二公子搗騰歸搗騰,但到底要比鴨子強。
梁戍摸了摸鼻梁, 嘴角稍微一揚, 忍著笑。
高林看著王爺這副逗貓惹狗的表情, 深覺自己職場經驗還很欠缺, 打擾了,我這就走。
柳弦安卻招呼他:“高副將,我們要去看餘琮, 你也一起吧。”
高林很上道:“我不去,我去不適合。”
梁戍皺眉嫌道:“看個老頭,又不是看大姑娘, 你竟還推三阻四扭捏上了。”
高林挨罵挨得這叫一個委屈,同行就同行, 所以我不打擾反倒不對了是吧!
餘琮被關押在一處單獨的院落裡,經過柳弦安的診治,他的身體狀況已大有起色, 可諷刺的是, 他卻將這份起色全部歸功於神明,甚至還自創出了一套理論, 覺得正是由於自己獻祭出了兒子,方才獲得了壽命的延續,如此一來,心中悲傷便如雲煙消散,成天在床上打坐,一副超脫於世間的高深模樣。
這份“超脫”,連負責看守的獄卒都匪夷所思,他理解人人都想長生,但親生兒子命都沒了,老子還在欣喜他自己接上了兒子的命,這種活和畜生有何分別?他將飯菜放在小桌上,轉身想離開,卻見梁戍走了進來,趕忙行禮:“王爺,高副將。”
高林往屋裡瞄了一眼,見餘琮依舊端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便問:“他一直這樣?”
“是。”獄卒道,“我守了三十年的監獄,就沒見過這樣的犯人,邪門得很。”
聽到動靜,餘琮將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隙。隻覺得門口的陽光一閃一暗,晃得自己頭有些暈眩,逆光是看不清來人面孔的,他又正處在渾噩與虛無之間,便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幹啞的嘀咕,復又閉上雙眼。
梁戍看著眼前這幹癟老頭,想起了曾見過的那些喪身火海的漆黑焦屍,人都說面由心生,那餘琮可謂是將心中邪神實打實地顯露在了臉上,幹皺的皮膚包裹住枯骨,嘴角僵硬牽扯著一個看似無欲無求、卻詭異至極的笑,尋常人看了不說嚇哭,至少也得做上一晚噩夢。
瘦成這樣還能接著喘氣,梁戍信了柳弦安先前的診斷——餘琮的身體底子其實是很好的,倘若不是被銀喋經年累月地小劑量下毒,或許當真能活出個一百歲。也正因如此,眼下這份事實就顯得越發諷刺荒誕,他問:“餘府後院裡那些白骨,都是你所為?”
餘琮緩緩搖頭:“她們隻是將性命奉獻給了神,而神又將這些命交給了我。她們的命仍在,所以她們仍是活著的,還比以前活得更有價值。”
高林被這種狗屁不通的理論給震住了:“哪怕是同樣一條命,那些小姑娘也要比你這半截黃土埋脖子的老頭更值錢些吧?”
“她們的命中有欲,哪怕這個欲被滿足了,下一個欲很快就會產生,所以她們的命裡充滿一重又一重永遠也無法被滿足的痛苦,哪怕我已經精心挑選了最純真的女童,也一樣。”餘琮道,“而我卻無欲,無欲就沒有痛苦,沒有痛苦的命,當然更有價值。”
高林嘆為觀止,一個殘害了無數少女的老淫棍,如此大言不慚地說他自己沒有欲,他娘的到底哪裡來的臉皮?按理來說目前所搜集到的罪證,已經足夠一刀砍了餘琮的腦袋,但又覺得如此輕飄飄一個斬立決,實在是便宜了他。有這麼一套完整的歪理邪說撐著,說不定這老東西能視上刑場為快樂登天,那慘死的萬圓以及其餘少女的冤魂要如何告慰?
梁戍道:“痛苦就得由痛苦來還。”
柳弦安便對餘琮道:“你兒子的命中也是有欲的,他貪財好色,嗜酒愛賭,又從來不信世有神明,這種得不到庇佑的爛命,隻會比那些女童更加痛苦,自然沒法讓你活太久。你最近左肋刺痛,便是因為那裡有個缺口,缺口就是你兒子臨死前沒有滿足的欲,而你的命,也會源源不斷地從那裡流淌出去。”
高林心想,我剛剛聽到了一段什麼鬼話。
他神情肅穆地看向自家王爺,柳二公子怎麼會對教派也有研究,白鶴山莊裡到底都藏了些什麼邪門書,朝廷真的不用去檢查一下嗎?
梁戍將手搭在柳弦安肩頭,示意他繼續說。
而餘琮此時已經捂住了左胸,他心口的確時有刺痛,現在經過提醒,就痛得越發明顯,如同正在被一千根針細細密密地扎,臉色也白了。他以為獻祭出了至親,自己就能功德大漲,可柳弦安卻說:“最有價值的命,應該是同你一樣,毫無欲求,而這世間無欲無求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最近所遇到的,也就隻有一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