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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戍是在一片口幹舌燥中醒來的,他看著床頂雕花,心跳得極快,過了許久方才回到現世。雖已忘了夢中人的臉,卻清晰記得對方喉結處那顆芝麻大小的痣,隨著喘息上下滾動,妖而紅豔,映得膚色越發如雪。也記得那雙手,被自己蠻橫地握在掌心,脆弱好似琉璃,也沒有多少溫度,低下頭時,雙唇戰慄,像在觸碰一片冰雪。
這場春夢的荒謬程度,堪比大漠狼族的首領穿女裝在陣前起舞。梁戍用這個毫無美感的驚悚比喻,強行結束了床帳幻境間的曖昧旖旎,他起身用涼水擦了把臉,推門走出客房。
此時剛到卯時,隻有僕役和有早課的弟子們起床。水榭沒有單獨的廚房,昨日臨時新增的僕役,也被柳弦安全部打發走了,所以依舊很是寂靜。好巧不巧,竹林下的矮桌上,還當真放著一把琴,梁戍被灼了灼眼,想出門走走,身後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王爺。”
梁戍頓了一下,轉過身。
柳弦安起床起得匆忙,依舊穿著寢衣,隻在外頭罩了件單薄外衫,一頭墨發隨意用發帶束在腦後,眼尾還帶著困倦未消一縷紅,打著呵欠說:“我聽到外頭有動靜。”
梁戍將視線從他雪白的衣襟處挪開:“睡不著,出去走走。”
“那王爺稍等片刻。”柳弦安道,“我換身衣服。”
說這話時,他困得眼睛都沒怎麼睜開,回房時膝蓋發軟,還險些撞了頭,打開衣櫃順手找了件衣服,正要胡亂套上,手腕卻被人握住了。
“時間還早,再去睡會兒。”梁戍道,“我就在院中坐坐。”
柳弦安便又回到了床上,他是真的沒有睡醒,剛才也不知是哪門神仙來相助,才能聽到隔壁細微的開門聲,稀裡糊塗夢遊般跑出去。
梁戍並沒有立刻離開,他四下打量,這處居所和他的主人一樣,簡單得近乎儉樸,舊的櫃子,舊的桌椅,床看著也有了年份,隻有地上鋪著的毯子又新又軟又厚實,一寸便價格不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柳二公子時不時就會原地睡著。
床帳被風吹起一個角,梁戍抬眼,睡仙的睡相著實算不上仙。但這其實是他故意練出來的,因為兒時看書,賢者大多浪蕩隨性,所以小柳公子就故意睡得歪七扭八,拼命讓自己浪蕩,一路浪到了現在,被子就沒囫囵蓋好過一回。
此時也一樣,夢中那隻浸在水中的腳,在現實中要更加白皙精致,腳腕處纏繞一根掛著金扣的紅繩,是柳夫人擔心兒子瘋話說太多,萬一哪天真瘋了,所以特意去廟裡求來的系魂繩。柳莊主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結果被指著鼻子一通罵,隻許你從閻王手裡搶人,就不許我從小鬼手裡搶魂?
所以依舊從小系到了大。有沒有捆住魂不好說,但捆驍王殿下是一捆一個準。他轉身離開臥房,實在不懂自己這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春情欲念,簡直莫名其妙,怎麼隻在水榭睡了一晚,便來勢洶洶四處漏風,莫非當真有點血脈傳承,骨子裡的病同二姐一樣,見到美人就要當場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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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在宮中不見症狀,八成還是因為美人不夠美。
驍王殿下就這麼站在院中,自己給自己診完了這場疑難雜症。
天漸漸亮了。
阿寧吩咐僕役將桌子抬到院中,忙著布早飯,而柳弦安此時也伸著懶腰再度睡醒,他並不知曉自己已經以不可描述的姿態去別人夢中走了一遭,所以依舊坦然得很,洗漱過後便往梁戍身邊一坐,興致勃勃為這唯一的朋友介紹起特色小吃來。
梁戍卻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前幾天他一直在強迫對方說話,說得嗓音染上沙啞,此時又帶著軟綿綿的地方尾音,簡直與夢中那場荒唐情事扣得越發嚴絲合縫,何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梁戍頭皮發麻,將一碗小餛飩推到他面前:“吃吧。”
柳弦安應了一聲,用調羹慢慢撥弄,他從小吃飯的速度就不快,在大桌上數了幾回米粒,被親爹與兄長輪番教育後,幹脆餐餐都躲回水榭裡吃。這晌又不餓,就越發細嚼慢咽,一粒花苞形狀的餛飩被他咬了三口還沒完,倒是將自己的唇色燙得越發紅潤。
梁戍錯開視線,盡量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皺眉道:“外頭似乎很吵。”
“嗯,今天是初五,有新一批的藥材要卸。”柳弦安解釋,“得忙整整一天,以往我爹若是想起來,就會跑來趕我去幫忙。”
不過這回應該不會了,因為驍王殿下在,所以可以隨心所欲不幹活。
於是他發自內心、非常高興地對著他笑。
梁戍“啪”一聲放下筷子:“去看看。”
柳弦安一愣:“啊?”
梁戍起身離開水榭。
柳弦安還沒吃兩口,於是阿寧拿起兩個小包子,匆匆陪著他一起跑。
主僕兩人心裡都納悶得很,卸藥材有什麼可看的,還如此積極,一路走得頭都不回。
阿寧小聲:“公子,我們是不是得向驍王殿下解釋一下,並不是什麼珍貴罕見的藥材,就是些常見的桔梗防風金銀花?”
柳弦安疑惑:“就算是珍貴的藥材,王爺難道就會感興趣了嗎?”
也不應該啊,所以這到底是在跑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3=
小柳夢小梁:不穿衣服。
小梁夢小柳:口口口口。
第32章
卸藥材的工人也沒料到, 這粗活竟然還能引得驍王殿下親自來看,一時惶恐得很。柳夫人也在現場,她穿著粗布罩衣, 頭發上蒙了一塊布, 臉也遮得見眼不見鼻, 手中拿著厚厚一摞登記簿,正在忙著清點藥包數量。
“娘。”柳弦安上前, “怎麼是你在做這些事,籬叔呢?”
“在,我沒讓他們過來, 想自己看看。”柳夫人見梁戍也在往這邊走, 便將面罩都除去, 整理好衣著上前行禮。她的手上有不少細小的血口, 看著像是新被藥材枯枝劃傷,梁戍道:“柳夫人辛苦。”
柳弦安納悶:“什麼藥材,怎麼會生有這麼多利刺?”
柳夫人放低聲音:“這事說來話長, 或許需要你爹出面,這裡灰塵大,你就別湊熱鬧了, 去陪驍王殿下到別處走走。”
柳弦安看了眼梁戍,梁戍會意:“柳夫人, 這批藥有什麼問題?”
王爺既然親自開了口,柳夫人唯有嘆了口氣,答道:“倒也算不上大問題。”
正說著話, 不遠處的工人們一個沒抬穩, 又將一大包藥材滾落在地。麻袋被摔出裂口,從裡面“哗啦啦”撒出許多黑色幹果。柳弦安上前撿起一把, 是解毒清火常用到的黑烏野棗,但極髒,也沒挑揀幹淨,裡面差不多摻了兩成黃土,三成棗刺枯枝,再有一成正常損耗,剩下能用的怕是連一半都不到。
也難怪這裡人人都是滿手的刺傷。柳弦安問:“這批貨是表兄親自採購回來的?”
柳夫人本不願提這茬,但眼見王爺也在等著聽下文,便隻好簡略地說了原委。
柳弦安有位與他年紀差不多的表兄,名叫方錦元,自幼被寄養在白鶴山莊柳夫人處,跟隨柳家弟子一道習文練武學醫術——沒學出什麼大的成就,坐診看病不太夠格,所以柳夫人便讓他負責一些藥材的採買。先前倒是還好,就是最近幾回的黑烏野棗,總出同樣的問題。
“這隻是頭兩批,不過估計後頭的也是一樣,好不到哪裡去。你表兄還在清江城待著,等他同最後一批貨一起回來後,我再去細問。”
外頭又源源不斷地推進來七八輛小車,都需要檢查,柳夫人繼續去忙,梁戍也從地上撿起一把幹癟的黑烏野棗,在手中搓了搓:“你表兄幹的?”
“我同他並不熟。”柳弦安道,“不過黑烏野棗的時價再貴,也算普通藥,貴不過珍稀藥材,表兄應當不至於在這裡動手腳,否則既壞了名聲,又沒有多少好處,得不償失。”
梁戍將東西丟回去:“我不懂藥材。”
柳弦安便繼續解釋給他聽。黑烏野棗沒法由人工培植,多生長在大琰南部潮湿的山嶺中,一場雨後就能瘋長,果實繁茂,所以算不得稀有。貴隻貴在了人力上,採摘它需要費大工夫。
“清江城距離白鶴城很近,算是黑烏野棗的大產區,每年此時,官府都會組織鄉民進山採摘,曬幹後賣給四方藥商。”柳弦安道,“我平日裡也不關心這類事,不過倘若別人購得的藥材也是如此,那大概是地方官府在搞鬼。”
梁戍好笑:“你倒是護短,自家表兄沒事,卻一口咬定是朝廷委派官員的問題。”
又有幾包黑烏野棗被劃開,比先前那包更不如,當中還有沒曬幹的、發霉的,引得一大包都不能再用,隻能焚燒丟棄。柳夫人看得心急上火,連牙都疼了,然而更上火的事情還在後頭,一個下人遠遠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表少爺回來了,隻回來了他一個,說是其餘人都被清江城的官府給扣下了。”
柳夫人大驚:“啊?”
眾人一起去往前廳,方錦元正在那裡提著壺喝茶,看起來頗有些狼狽,嘴唇發幹,像是連臉都沒洗。柳夫人心疼又埋怨:“你向來是個脾氣穩重的,怎麼會同官府起衝突?”
方錦元這老實人一旦生開了氣,也了不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來,梗著腦袋道:“那姓張的欺人太甚,開始時推說是百姓私下往藥材裡摻假,結果阿暢不信,半夜跑去偷看,什麼百姓,就是他們官府自己幹的。”
去清江城收黑烏野棗的藥坊不止一家,沒人願意吃這虧,也沒人願意當出頭的椽子,便私下鼓搗方錦元去說,想著白鶴山莊家大業大,又沐有皇恩,地方官總得給些面子,方錦元就當真去了,結果沒曾想對方實在氣人,百般抵賴不陰不陽,反倒訓斥藥商不知好歹,不知百姓之苦,後來幹脆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將白鶴山莊的人給扣下了。
方錦元繼續道:“姨母,我當真沒說什麼過火的話,阿暢也是好聲好氣,都沒奢望他們不摻,至少摻點將來好往外挑揀的吧?枯枝敗葉就得了,鍋底子的煤灰也要摻,也不知他們都是從哪裡刮下來的。”
梁戍問:“既然這種藥材供不應求,要靠搶購,官府為何不漲價,卻要摻假?”
“倘若一下漲個兩倍三倍,被上頭乃至朝廷知曉,難免要治他個囤貨居奇之罪,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就算將來出事,也能推說是百姓短視所為,將他自己洗個幹淨。”方錦元轉過身,見梁戍眼生,便問表弟,“這位兄臺是你的朋友?”
柳弦安點頭,是的,是我的朋友。
柳夫人低斥:“快同驍王殿下行禮。”
驍王殿下?方錦元當場受驚,趕忙將袖子放下來,梁戍制止:“方公子不必多禮,繼續說清江城的事,若本王沒記錯,那裡的地方官應當叫張廣河?”
“正是他。”方錦元道,“年前剛上任,口口聲聲說要廉潔奉公,每日裡還裝模作樣搭個棚子聽取民意,背地裡卻大肆壞著清江城藥材的名聲,過兩年一道調令,他倒是能拍拍屁股升官,不必再管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