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又問:“那張大人扣了咱們的人與貨,隻放你回來,可有說要如何解決?”
“說了。”方錦元提起這茬,就更氣不打一處來,“說要讓姨父親自去領人。他就是想找茬敲打我們,好讓其餘藥材商都看看,就連白鶴山莊也奈何不得他,將來自然不會再有誰鬧事。”
按理來說,連皇上都要給白鶴山莊幾分面子,一個地方官員總不至於如此囂張,但問題就出在皇上的這份面子給得實在太過內隱,一沒有賞賜二沒有嘉獎,連牌匾都是十幾年前先帝提的。好不容易能有一場與公主的親事,還被梁昱態度堅決地給否了,沸沸揚揚鬧得全國皆知,再後來梁戍雖說到了白鶴城,卻也沒人知道他意欲何為,加上隻在城中待了半天就走人,種種相加,也難免會被天下揣測,白鶴山莊的聖寵早已不似當年。
於是正在滿山莊亂逛的程素月就接到了一項新的活,陪著方錦元一起,去清江城撈人。
張廣河可能這輩子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還能有親眼見到九龍令牌的一天,當場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泣不成聲。其實他這貪汙事業才剛開始,並沒有撈得多少錢,也罪不至死,但、但那可是驍王殿下啊,自己這頭還能留?幹脆撞死得了。
於是起身就去撞柱,結果被程素月一腳踹了回去,哭得越發歇斯底裡。
方錦元也是頭一回見到這場面,連帶著對表弟也肅然起敬,回到白鶴山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給他送去了兩包好茶,一包點心。
柳弦安衝泡一壺:“王爺嘗嘗?”
梁戍此時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場荒誕的夢——強行忘的,他接過茶盞:“我昨日聽柳夫人說,你表哥這回帶的幫手,叫劉恆暢的,人很精明,醫術不錯,又有些功夫。”
柳弦安搖頭:“我不認識,這山莊裡有許多人,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梁戍道:“我已經差人去找他了。”
柳弦安不解:“為何要找他?”
梁戍放下茶盞:“猜猜看。”
柳弦安趴在桌上犯懶,我不猜,我累了。反正肯定不是為了查案,清江府的事還不夠格由王爺親自審,也不是為了看診,阿暢醫術雖然可能還行,但也沒行到能越過自己的親爹,來替王爺看診的份。
梁戍道:“倘若他當真機靈,我想用他引出綁你的那兩個人。”
“嗯?”柳弦安坐直,“鳳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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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戍點頭。
柳弦安想了想,那兩名綁匪此行北上,就是為了尋找神醫治病,用阿暢去當誘餌,確實對症。他推測:“所以王爺是想利用這次收購藥材出問題的事,把罪責也分給阿暢一半,將他驅逐出白鶴山莊,好令鳳小金與雲悠主動現身?”
“是。”梁戍道,“那日你說曾替鳳小金診過脈,他頂多還能再活三年。”
“差不多。”柳弦安回憶,“身體虛耗太多,加之還有毒素侵擾,他確實需要及早就醫。不過那兩個人都兇殘極了,阿暢在白鶴山莊待得好好的,未必會同意王爺的提議,反正換做是我,肯定不會同意。”
“你當人人都像你,能躺不坐,懶得出奇。”梁戍又開始沒事找事,“不許吃!”
柳弦安聽而不聞,迅速從盤子裡捏走一塊點心,梁戍在他肘關節處輕輕一敲,柳二公子整條手臂瞬間麻痺,點心也被奪走,梁戍順勢將胳膊抬高,柳弦安伸手去夠,上半身傾斜,另一隻手為了維持平衡,不得不撐在對方肩頭。
劉恆暢進門就看見這親密一幕,趕忙將視線垂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等著。
驍王殿下同傳聞中的,似乎不大一樣啊。
不僅不血腥殘暴,還笑得頗為舒心俊朗。
第33章
柳弦安最終還是拿回了自己的點心, 當然其中也有梁戍放水的成分,他輕輕託了一把対方的腰,將人扶到一旁站穩, 而後才抬頭冷冷看向另一側。
劉恆暢此刻正在打眼偷瞄, 瞄得還挺樂呵, 來時路上“殺人如麻”傳聞所帶來的心理陰影剛剛消散些許,想著這不是挺和善?結果立即就被現實教做人, 實打實體會了一把何為“一見應膽寒”,他整個人都被梁戍的眼神驚得汗毛倒豎,心底駭然, 立刻重新低頭行禮, 深深懊惱著自己的大膽與冒失。
可能是覺得劉恆暢行禮時聲音有些打顫, 柳弦安好奇地往這邊瞄了一眼, 他先前曾聽母親在席間說過幾次阿暢,這回才対上真人。穿一身粗布短打,皮膚白淨, 像是個斯文的讀書人。
梁戍不悅:“你又要跑去哪?”
柳弦安端著點心盤子站定,解釋說,我対王爺接下來要說的事又沒有興趣, 這裡太曬了,我吃完回房躺會兒。
梁戍道:“不許去, 坐下聽。”
按理來說,驍王殿下一個眼神都能令萬民噤若寒蟬,這句由他親口說出的禁令更應該立即生效才対, 但偏偏就連本身都正在提心吊膽的劉恆暢, 也沒能從中聽出一絲能令人懼怕的情緒來,柳弦安就更加聽而不聞了, 若不是被強行拽住了發帶,怕是早已溜進了臥房。
“哎?”
“坐好。”
柳弦安隻好屈從,主要是不想被扯得披頭散發,晚上還得同爹娘一起吃飯,散了又要重新梳半天,很麻煩,那就稍微坐一會兒也可以。
劉恆暢一直低著頭,隻用餘光瞥見二公子的衣擺一落,似是坐在了石凳上,而王爺也輕聲一笑,頗為舒心的那種笑。
他小心地想,驍王殿下対待二公子,確實是極不同的。
梁戍一直看著柳弦安吃下半塊點心,方將視線移到劉恆暢身上。柳弦安看他像斯文讀書人,梁戍卻覺得這人從進門的那一刻起,骨子裡就透出隻有在軍營才能淬煉出來的精神氣。一問果然,劉恆暢道:“回王爺,我爹娘早年曾是東北風霜營的軍醫。”
東北邊境苦寒,生存環境比起西北更多了狂風與雪嘯。劉恆暢在軍營裡無憂無慮地長到了九歲,直到那一年的隆冬,劉家父母在隨軍巡邏的過程中,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雪崩。
“鄒將軍憐我年幼,擔心在軍營裡無人能照顧,所以便差親信將我送來白鶴山莊,而柳莊主在聽聞我父母的事後,也待我極好,時常親自教我醫術。”
“如此。”梁戍點頭,“本王現在有一件事,需要有人去做,但頗為兇險,會被親朋誤解唾罵,會被百姓津津樂道奉為談資,會有一段漫長且見不得光的日子,且隻能孤身為戰,時時戴著面具,處處虛與委蛇,稍有不慎還會喪命,你可願意?”
劉恆暢道:“草民願意。”
他回答的速度之快,之不假思索,連柳弦安也稍微一愣。劉恆暢卻激動極了,雙手緊緊抱拳,眼中也泛出淚光。他生於軍營,長於軍營,雖從未上過戰場,卻早已將自己視為半個軍人,頗有幾分守護蒼生的壯志宏願。而梁戍対於大琰、対於大琰千千萬萬渴慕保家衛國的青年來說,有著非凡的感召力,就如同寒夜中高懸的孤星,劉恆暢並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但他想抓住這次機會,將自己的熱血也拋灑入滾滾不可擋的時代洪流裡。
“這條路一旦踏出,便沒法再回頭。”梁戍道,“短則幾個月,長則數年,你最好考慮清楚。”
“隻要於大琰有利,対百姓有利。”劉恆暢道,“草民萬死不辭!”
梁戍看著他,片刻之後,稍一點頭:“好,多謝劉大夫。”
高林將劉恆暢帶了下去,親自教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而柳弦安依舊坐在石桌旁,他的這處水榭,向來就是慵慵懶懶、無所事事的調調,闲看歲月落花,除了親爹拿著棒子氣急敗壞的訓斥,旁的連一絲大聲響也無,可現在突然就被填進了一番“吾死國生”的鏗鏘豪言,擲地簡直如同金石,震得他腦仁子也嗡嗡響。
梁戍問:“又在發呆?”
柳弦安回神:“沒有。”
梁戍戳了戳他的太陽穴,像是不大相信,畢竟那些白胡子老頭一個賽一個健步如飛,跑得比賊都快。
柳弦安側頭一躲:“王爺下一步有何安排,要在暗中盯著阿暢,待鳳小金一行人冒頭後,就將他們一舉捉拿歸案嗎?”
“或許還能有更好的計劃。”梁戍道,“讓他一路跟去白福教的老巢。邪教早晚是要鏟除的,西南林地高密瘴氣重重,並不容易被攻破,倘若能有人在內接應,攻破會方便許多。”
柳弦安又問:“所以王爺並不打算派人保護阿暢?”
“鳳小金的功夫極高,我頂多派阿月遠遠尾隨觀察,卻也無法近身,更別提保護。”梁戍道,“一切隻能靠他自己。”
“鳳小金的功夫極高,那同王爺相比呢?”
“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柳弦安判定:“那還是王爺要更厲害一些。”畢竟兩人差著年紀,而且対方明顯是討偏門,討得半人半鬼半死不活,算不得真本事。
梁戍一笑:“還有一件事,你是唯一替鳳小金試過脈的人,所以得告訴阿暢,要怎麼才能繼續替他吊住命。”
“為了譚府舊案嗎?”
“是。”梁戍道,“那日在山中,他曾說譚府滅門並非他所為,這事我會盡快查明,但前提是他作為距離真相最近的人,得將命留著。”
“我可以盡力一試。”柳弦安道,“但鳳小金的傷的確詭異極了,沒法保證肯定能活,再加上中間還隔了一個阿暢……不如王爺同我爹商量一下,將我與阿暢一起趕出山莊,這樣還能更穩妥些。”
梁戍皺眉:“方才不還說若換做是你,肯定不會同意?”
“方才又沒有說要替鳳小金吊命,那我自然不必同往,阿暢一個人就能做好誘餌。”柳弦安道,“但現在王爺既然說了,我又沒把握阿暢能不能做到,就隻好自己去。”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梁戍被氣笑了:“那兩人要殺你,西南光是山路就蜿蜒陡峭得如同魔窟,做臥底又有多辛苦,說是九死一生亦不為過,你連多走兩步路都要抱樹,手無縛雞之力,或許都沒命活到西南。”
柳弦安心想,啊,聽起來怎麼這麼辛苦,但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便說:“知道了,也可以吧。”
“……”
梁戍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麼不陰不陽地給戳過肺管子了,而戳的人甚至並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戳,還一臉真誠地皺著眉毛,活像個撓了你,還要來喵喵嗚嗚討食的貓——或者說還不如貓,貓至少知道遇見危險要跑,不會抱著什麼生死都一樣的鬼態度睡不醒地往劍鋒上湊。他甚至懷疑自己若是丟下他不管,可能等下回再來時,這人就真的成了仙。
柳弦安打了個呵欠,他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