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會累嗎?”
這話同先前梁戍的“世界裡隻有你一個人”同屬一流派,都是聰明人不用多加前情贅述,就篤定對方肯定能聽懂,而梁戍果然也聽懂了,稍稍一笑:“習慣了。”
這話說得雲淡風輕,柳弦安卻記起了他的舊傷,於是將兩根手指伸過去,搭在對方脈上。
梁戍再度不動聲色地隱去了脈象。
柳二公子在桌下抬腿一踢。
梁戍悶笑,總算沒有再逗他。柳弦安這回仔細試了半天,道:“還是得靜養,至少三個月。”
同樣一句話,從太醫院的人口中說出來,驍王殿下會嫌煩,但現在換成柳二公子,可能是因為他蹙起的眉頭看起來的確是在真誠地擔憂著,於是梁戍道:“好。”
聽起來沒什麼可信度的“好”,柳弦安不信他會聽,梁戍也確實沒打算真的聽,莫說是三個月,就算是住在白鶴山莊中的這三天,便已經算是他人生裡難得一段偷闲——闲也闲得不安穩,還得想流民與不知逃去了何處的鳳小金。
他又仰頭飲下一杯酒。
柳弦安提醒:“這酒有些烈。”
梁戍並不放在心上,西北的酒,哪一壇不烈。
於是柳弦安就一直在等著他醉,可最後也沒等到,驍王殿下當真酒量驚人,喝到最後,連眼神也未見渾濁,情緒反而還高漲了,將眼前酒具一推:“出去走走。”
柳弦安趕緊靠在阿寧身上:“很晚了,我累了。”
“你有過不累的時候?”梁戍扯住他的手腕,“走。”
阿寧也迅速退到一旁,畢竟這種機會不常有,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本事將公子帶出門。
全白鶴山莊的弟子便都有幸親眼目睹了自家二公子蹲著耍賴,而驍王殿下不為所動,拖起就走,手法如同土匪搶媳婦的絕世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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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驚呆了。
柳拂書和柳夫人聽完之後,也面面相覷,這……怎麼竟已親密至此?唯一純純高興的可能隻有柳南願,她覺得二哥果真厲害,短短相處就能同驍王殿下發展出這般深厚的交情,那自己總不會被逼嫁了吧?於是高高興興地帶上小丫鬟,出門逛街。
而等梁戍與柳弦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後,整座城的百姓差不多就都跑出來看王爺了,常小秋也趕緊坐在輪椅上,讓常霄漢把自己推出醫館,他本來還想扛劍站著,但後來實在腿疼,隻好放棄了這一威風姿勢,老實坐好。
這一天的白鶴城,甚至比過年還要更加熱鬧。
酒肆茶樓、歌坊琴樓,無一不燈火通明,錦緞鋪的老板也趕忙將貨物掛起來,雖然皇宮裡肯定不會缺好料子,但萬一呢。梁戍負手站在長街盡頭,看著眼前這座精致華美的小城,看著忙碌而又喜慶的人群,卻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柳弦安道:“遲早有一天,大琰全境都會如此。”
梁戍眉心一跳:“原來你還會猜別人的心思?”
柳弦安如實回答:“人心而已,並不難猜。”
“既然如此,那再說說看,距離大琰全境安樂還需多久?”
“不好說,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原來還要這麼久啊。”梁戍笑笑,“那我也等不到了,或許徵戰一生,四方還是一樣亂。”
“不會的。”柳弦安想了想,慢慢地說,“就算我們等不到,也不代表眼下王爺所做的一切就沒有意義,脂膏燃盡,薪火相傳嘛,後人總有一天會等到。”
說著,他又被風吹得咳嗽了兩聲,旁邊恰好是一間錦緞鋪,梁戍隨手抽出一條披風,遞給柳弦安:“我們去對面看看。”
錦緞鋪老板眉飛色舞,他也是個膽大的,連連擺手說不要銀子,又趁機推銷:“這批緞子也不錯,摸著像雪一樣,柳二公子看看可喜歡?”
柳弦安完全不想看,他覺得自己身上這灰撲撲的大袍子就很好,動靜坐臥皆宜,還不皺。梁戍也沒打算在這家鋪子裡多待,若說像雪,貢品裡似乎有一種江南織出的好布料,忘了名字,隻記得曾聽老太妃笑說過一句,有人捧著千金,也難替美人求得一寸錦。
“王爺在想什麼?”柳弦安問。
梁戍打量著他身上的寬大舊袍,和雖新卻俗的披風,覺得能將這兩樣東西同時穿得順眼,普天之下可能也就隻有這一人了。
“我們不如去城南。”柳弦安提議,“那裡要靜一些,我看到官府已經派人過來了,他們應當會幫著清散百姓。”
梁戍往門外一掃,就見人群果然已經散了,隻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還在伸長脖子拼命往這邊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梁戍評價:“看著像個傻子。”
柳弦安幫著說話:“其實也還可以。”
常小秋故意讓常霄漢將輪椅推得很慢,瞅了個機會將柳弦安叫過來,眼巴巴問:“方才王爺看了我一眼,後又說了什麼?”
柳弦安看著他殷殷的眼神,簡略回答:“說你其實也還可以。”
不算撒謊。
方才王爺確實看了你一眼。
而我也確實說了,其實也還可以。
第31章
因著一句“還可以”的評價, 常小秋整個人都變得熠熠生輝,他抱緊懷中的劍,簡直恨不能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反復回味。被繼母暗殺的委屈, 傷腿所帶來的壓力, 似乎都在這一語之間被神奇抹平, 一股激動的熱流湧上心口,繼而又燙得他眼眶發熱, 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常霄漢道謝之後,推著輪椅遠去,柳弦安也轉身往回走, 梁戍正在一株掛滿了紅繩的大樹下等著他。
“為何要說謊?”
“並不算。”
柳弦安腳下踩著沙沙的秋葉:“常小秋最近正因家中變故而情緒低迷, 王爺在他心中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一句好話, 或許要勝過十幾碗湯藥。”
膽敢私自挪用驍王殿下名號的,除開邊關那些夜半哄哭鬧孩子的婦人不談,柳二公子算獨一份, 畢竟就連高林想假借主帥之威退敵時,都得提前跑來問一聲。但柳弦安並不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多麼大膽的事情,似乎很理所應當地就將驍王殿下當成了手邊一味藥, 需要用時,就搬出來。
梁戍也沒再計較, 但他其實是很少誇人的,尤其是像常小秋那種嬌生慣養的少爺,別說“還可以”, 就算是距離能挺直腰板站起來的“人”, 按照軍營的標準,也還差了十萬八千裡。
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城南。
城南遠不如城東熱鬧, 燈火稀稀疏疏,隻有一口很大的古井。不過梁戍本也不是為了看景而來,就這麼隨便走走,緊繃的神經也能舒緩放松。柳弦安踩在一片空地上,道:“我一直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座九層高的白塔。”
“為了距離另一個世界更近些?”
“不是,為了看遠山的花田。”
至於另外一個世界,在被強行封存十幾天後,現在已經由沸騰喧囂的海變回了一汪平靜死水,但他並不敢過於深地去探索,以免風暴再起,將腦髓又一次攪得痛不欲生。
“你是應該多留在現世。”梁戍道,“學別人呼朋引伴,想看花田,就親自去遠山,別總站在高處遠眺。”
柳弦安苦惱:“但我並沒有朋友。”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嘴中說出來,誰聽了不得高呼一聲慘,但柳弦安並不覺得自己慘,他隻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梁戍也沒覺得他慘。不過柳弦安很快就補充了一句:“可惜現在王爺雖然來了,花卻已經謝了。”
梁戍嘴角一揚:“朋友?”
柳弦安“嗯”得絲毫不心虛,他先前雖然從來沒有結交過好友,但既然能一同飲酒,一同遊城,一同談天,總不至於依然被歸為陌生人,多少總該有些交情,有了交情,那不就是朋友嗎?
梁戍伸手捏住他的後頸:“本王似乎並沒有同意。”
柳弦安縮著一躲:“那王爺就繼續不同意。”反正我已經單方面同意了。
這可能也是柳二公子獨一份的本事,畢竟在三千大道中,他也一直是這麼與人交往的,看中了就給人家安排一處居所,並沒有逐一徵求過諸位上古先賢本人的意見。
所以理直氣壯得很。
梁戍笑著搖頭,覺得柳弦安實在有趣,他身上雜糅了太多特質,與大琰其餘六千九百八十七萬三千五百人都不相同,獨一份的超脫,獨一份的痴傻,獨一份的純稚,獨一份的聰明,以及世無其二的長相,哪怕正偷懶蹲在一盞破爛如鬧鬼的紅燈籠下,也能被照得眸光潋滟,似仙下凡。
遠山花田已謝,的確算憾事一件,畢竟美人就當站在盈盈花盛處。
在這一點上,驍王殿下倒是難得有了天潢貴胄、世家子弟的風雅覺悟。
城南雖無風景,不過梁戍依舊耐心聽柳弦安講了半天夢中的九層白塔,直到整座城都睡著了,方才結伴而回。水榭的客房是很小很小的,床也不大,不過鋪得軟而舒服,燻香的味道也淡。屋外,秋風吹得竹林沙沙,像一曲輕柔的安眠曲,安撫著將軍被千百場戰役澆灌出的緊繃神經。
夢中衝天的血霧散去了,化為一片純淨的雪,忽而又冰消春來,梁戍獨自在一座開滿花的小島上走著,穿過小徑,穿過深林,忽然聽到一陣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他循聲而去,就見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溪邊,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膝上放著一把古樸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