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行差踏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
15
後來,我被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鎖在季府的後院裡。
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年。
他們卻還怕我不老實,向外界通風報信,挑斷了我的手筋,要將我賣到鄉野人家。
我跪在娘面前,扯住她的裙角,不停地磕頭。
嗓子裡發出「啊啊」的低鳴。
求求你,娘,求求你。
我會乖,我乖乖在季家待到死。
我什麼都不說,我不會對哥哥不利。
不要,不要把我賣給別人。
求求你。
我娘隨意地踢開我。
「那就這樣說定了,動作快些,明日,你們就把人帶走吧。」
冷漠的嗓音在下一刻驟然明快。
「哎,晨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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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請到正堂裡,今日怎麼下值得這樣晚?」
「我兒肯定累壞了,小翠,叫後廚多燉一道補湯。」
我怔怔聽著,突然開始大笑。
破碎嘶啞的聲音從被毀掉的喉嚨裡溢出來。
一聲一聲,森然可怖。
……
太子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奄奄一息,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柴門被暴力地破開,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然後頓住。
像是不敢相認。
下一刻,身體一輕,我被人抱在了懷裡。
前塵故夢一樣的溫柔氣息,我怔怔落下淚來。
是我的殿下。
他來找我了。
我掙扎著推開他。
如同伴讀時那樣,朝他行了一個禮。
對不起。
明明說好,要陪你讀萬卷書,為你寫安國策。
同你站在最高樓,看海晏河清。
可如今,我已全然是個廢人了。
我失約了。
蕭瀾顫抖著將我扶住。
「昭昭,昭昭?」
我扯住他的袖子,張了張嘴。
被毀掉的喉嚨裡,發出幾聲嘶啞的泣音。
「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寫在我手裡,我都替你做到,好不好?」
好。
我顫抖著,用僅剩的,可以抬起來的左手。
在他掌心中,一筆一畫寫下——
我想死。
下一刻,我被強制抽離,變成了那個旁觀的第三視角。
我看見我在蕭瀾懷裡,逐漸咽了氣。
蕭瀾抱著我,怔愣在原地。
過了很久,他才緩慢地抬手,去探我的氣息。
「昭昭?」
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回應他。
16
我猛然睜開眼睛。
大夢一生,浮生不過半日。
稀疏天光從紗窗漏進來。
禪房裡,高僧不知所終。
蕭瀾以手支頤,神情半隱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睡醒了?」
「天晚了,等會兒我們就回東宮,我給你煮面。」
我驚怔道:「什麼?」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笑了笑。
「陽春面。」
我有一瞬的失神。
半明半昏裡,我隻看得見那雙溫柔的眼睛。
我啞聲喚:「殿下。」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對不起。」
「我……失約了。」
話音剛落,蕭瀾猛然睜大了眼睛。
「昭昭?」
語調竟有些顫抖。
我輕點了一下頭。
卻忽然瞥見案上有個籤筒,而蕭瀾手邊,正有一支籤。
那支籤上寫著——
「曾記驚鴻照影來」。
……
「上輩子,我死後發生了什麼?」
蕭瀾沉默良久,隻是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不願說,我也沒有再追問。
良久,他開口問:「此生——」
「比生死更難強求的,是父母之愛。」
我輕聲打斷:「我不會再犯傻了。」
「有些仇,我要親手報。」
「好。」
蕭瀾輕輕笑了:「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是自由的。」
17
年節過後,上書房又熱鬧起來。
宮中伴讀的日子尋常。
這日下學,蕭瀾被陛下召去議事。
我回東宮的路上,被一個人攔住了。
來者不善,眼神看上去要將我千刀萬剐。
三皇子伴讀,程少遊。
我和他對視半晌,客氣問:「程公子所為何事?」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
「顏姝死了。」
我怔了怔。
未等我從記憶中想起顏姝是誰。
程少遊掐住了我的脖子,目眦欲裂。
「好好的姑娘,怎麼會突然不吃不喝,投了井?」
「季晨陽,是不是你?」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曾偷聽到的那段久遠的對話。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Ŧŭ²投井了。」
——「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不過是隻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我艱難地扒拉著他收緊的手。
「顏姑娘……是你什麼人?」
程少遊冷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狠狠摔在我面前。
待看清楚,我瞳孔一縮。
那是一條織錦的腰帶,裡層用暗紋繡了「晨陽」二字。
「這是姝兒的丫鬟在她房中尋到的。」
「事已至此,季晨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對上他猩紅的眼,我抿了抿唇:「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下一句話,讓他愣住了。
「但我不是季晨陽。我是他的妹妹。」
我靜靜地看著他:「季晨陽奸汙女子,千刀萬剐,死不足惜。」
「隻是你僅憑一條腰帶,定不了季晨陽的罪。」
「季晨陽可是季家獨子啊,我爹就是拼了老命,也會保住他。」
「聽說,左相與我爹,在朝中一貫不對付?」
他皺眉:「你什麼意思?」
「永安七年,徐州大水。我爹任欽差大臣,築壩治水,卻暗中侵吞錢糧,損公自肥。」
「永安十年,西北告急,戶部私吞雪花銀十萬兩。送去前線的兵甲刀弓,以次充好。」
「永安十三年……」
程少遊打斷我:「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
我拂過壓皺的領口,朝他笑了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訴過我。」
「程公子,我們所求的東西,是一樣的。」
18
半年後,左相上書,揭發戶部侍郎季祖耀貪墨賑災錢糧。
不約而同地,我爹幹過的缺德事一樁一樁,被人挖了出來。
朝野哗然,我爹當即被下獄,皇帝下令徹查。
株連入獄數十人,季家人心惶惶。
當夜,我娘火急火燎喚我回家。
「扶昭!你可要救救你爹!」
她六神無主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都聽說了,太子與你最是親近。你求求殿下!」
「你爹清清白白,是遭人陷害啊!」
我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夫人,你放心。」
下一刻,我壓低聲音:「隻是此事,殿下已知道實情。」
她呆了呆,顫著聲音問:「那、那怎麼辦?」
「勘災賑災的記錄、賬冊可都還留著?」
我娘看著我,遲疑片刻。
我急道:「夫人,這都到什麼時候了,若是還瞞著,殿下也保不住咱們家!」
她頓時慌了,「你爹曾經和我說過……我尋給你。」
……
眼見著過了三月,獄中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我娘慌了神,喬裝入宮找我。
「扶昭,扶昭,為何還是沒有消息?」
「你爹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我安撫她:「快了,娘,殿下已經在運作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證據已經呈到大理寺,陛下已經派了人去當地查案。
很快,我爹就要被押出來三司會審。
我娘六神無主地靠在我懷裡,突然嗚嗚哭了。
「扶昭,幸好娘還有你。」
「你哥那個不著家的,這個時候了,還在往花樓裡跑。」
她喃喃自語:「我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兒子。」
我哄著她:「兄長年紀還小,等他長大就懂事了。」
我娘揩了把淚:「扶昭說得對。還是女兒懂得娘的心。」
她突然想起什麼。
「半月後殿試,金鑾殿上,你可要替你爹說說好話。」
我含笑道:「娘,我曉得。」
自那以後,我娘每天往宮裡給我送補湯。
好像過了十幾年,她終於發現了我也是她的孩子。
可惜死過一回的季扶昭,再也不能做她的乖女兒。
曾經求之不得的東西,被我一碗一碗倒掉。
算著日子,殿試前夕,我娘託人送進來一本族譜。
我知道她的意思。
無非就是光宗耀祖四字。
季家百年間,除了我,沒有誕生過一個女兒。
不,是有的。
隻是她們沒有自己的名姓,沒能活下來。
唯一有名姓的我,在這裡卻注定沒有姓名。
我撫著那本族譜,莫名笑了笑。
該結束了。
19
再上金鑾殿,御筆欽點賜狀元。
恍如隔世。
「朕記得你,你是太子的伴讀。」
不知道想到什麼,皇帝笑了笑。
「你們這些少年郎,真是討人喜歡得很。」
我沒吭聲。
眾目睽睽之下,我將懷中揣著的族譜放在了面前ťű̂ₑ。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怎麼?」
我深吸一口氣,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
「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皇帝愣了,我聽見周遭倒吸冷氣的聲音。
倒是太子,表情沒什麼變化,像是早有預料。
「季晨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再拜,聲音輕而堅定。
「草民不叫季晨陽,草民名叫季扶昭,乃季晨陽同胞姊妹。」
「欺君之罪,草民無從辯駁,願受千刀萬剐。」
「隻是死前,草民還有一事要陳。」
「什麼?」
金鑾殿的地磚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
我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季家偏信風水奇術,數百年來,洗女九代,殺女嬰無數。」
「求陛下徹查季家舊案,為冤魂昭雪!」
他看著我:「洗女?」
「百年前,算命先生曾對季家先祖說,女兒會轉移家族氣運,保佑女婿外甥,致使季家沒落。」
「凡是女胎,皆殺之。故名『洗女』。」
「數百年來,季家唯一活下來的女兒,唯有草民。」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
皇帝皺眉:「此等駭人聽聞之事,可有證據?」
我輕聲道:「有。」
20
在我之前,季家沒能有一個活下來的女嬰。
直到這一代,我娘誕下龍鳳胎。
本來應該捂死我,卻因算命先生一句話犯了難。
那個算命先生說我奪了季晨陽的命格。
「此女……命格極貴,殺不得!」
「她必然是奪了他兄長的命格!」
我爹正準備把我捂死,聞言一頓。
「可有解法?」
那先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
「七歲那年,剜此女心頭血,和藥煎服,或許能換回來。」
於是七歲那年,我被剜了心頭血。
季晨陽還是那副草包的樣子,大家心照不宣,換命失敗了。
就這樣,我九死一生,僥幸活了下來。
但因為被剜心頭血,我高熱三天,大病一場。
忘記了很多事情。
也忘記了,曾經整個季家,唯有我能聽見的聲音。
……
因為比季晨陽聰明,爹娘都厭惡我。
小時候,我經常徹夜被罰跪祠堂。
他們讓我懺悔,為什麼要偷我哥的命格。
祠堂陰森森的。
半根紅燭幽幽燃著,滿屋都是吃人的黑影。
好像一不留心,就會被吞噬。
可我一點都不害怕。
因為我總能聽見很多聲音。
輕靈的,細細的,像是很小的女孩子。
「昭昭,他們都在騙你。」
「誰在騙我?」
「你的父親、母親、兄長,季府的所有人。」
「你不是因為搶奪了你哥哥的命格才會讀書的,你本來就會讀書。」
「那就是你自己的命格。」
我眨眨眼睛,小聲道:「可是,我娘說,我的名字是『扶昭』,我要扶著我哥,我是我哥的影子。」
那道聲音頓了頓,竟像是有些惱怒。
「你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你自己,昭昭。」
「昭,本就是光明燦爛之意。」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解讀我的名字,怔愣半晌。
「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姐妹。」
我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我的姐妹?」
「可是,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孩。」
片刻的沉默後,我聽見了回音。
「有的,季家百年間誕生了很多女孩。」
「隻是我們,沒能夠活下來。」
我有些遲疑:「你們是怎麼死的?」
「溺死。」
「凍死。」
「燒死。」
「捂死。」
「摔死。」
「勒死。」
「……誰做的?」
那些輕靈的聲音頓了頓,悄若嘆息:「爹娘。」
我急了:「怎麼會這樣?你們,你們被葬在哪裡?為什麼還沒有投胎?」
女孩細弱的嗓音,竟像是在哭:「昭昭,我們沒有被安葬。」
「我們都在這裡呀。」
……
「陛下,就是此處。」
季家祠堂已經被朝廷百官圍得水泄不通。
我看著架子上那些陶瓮,不忍地別了一瞬眼睛。
「所有的女嬰屍骨,都被封在陶瓮之中。」
季家人害怕死去的女嬰尋仇。
故而將屍骨被封入瓮中,令其不得安息。
皇帝沉吟半晌:「打開。」
那一日,季家祠堂裡密封的數百陶瓮全部被打開。
剛出生就死去的女嬰們,骨頭都是細伶伶的。
眾人皆驚。
霎時間,那些唯獨我能聽見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祠堂。
嗚嗚咽咽,她們在哭。
我並不害怕,兀自望著森森白骨出神。
她們不是我。
但是,真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