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去了哪裡?」
季晨陽吃了個啞巴虧,悶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諾諾:「兄長不是說,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才才回來。」
季晨陽啞口無言,旁邊坐著的我娘不悅接話。
「季扶昭,我不是讓你跟緊你哥?」
「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季晨陽終於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說了,她就是個白眼狼。」
我順從地跪下。
「夫人,我錯了。」
我娘冷笑著:「你錯了?你錯了有用嗎?因為你的疏忽,晨陽磕破了頭!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扯住我的頭發迫使我抬臉,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沒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讓我過了十五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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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了偏臉,我將除夕那日還未消下的紅痕暴露在她面前。
「屆時,闔宮上下都能看見我臉上的傷,怕是對兄長的名聲不利。」
聞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確實很狠。
她盯著我側臉上未消的浮腫,吩咐下人。
「去庫房裡,將宮中賞賜的青草膏取一盒來。」
我心中松了一口氣,面上恭敬道:「謝謝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皺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著動什麼歪心思。」
……
那晚,路過正堂時,我偶然聽見了我娘和季晨陽的談話。
「晨陽,你和娘老實說,你好端端的怎麼會被砸破頭?」
「娘,我沒——」
我娘開口打斷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又去輕薄別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陽喪氣地垂頭:「……嗯。」
「娘,沒事的。這種事情,她們肯定不敢往外說。」
「名節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東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說得對。就算鬧大了,娘做主,給你養在外面當個外室便罷了。」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
她忽而嘆氣。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陽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他緩聲道:「不過是隻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見我娘不語,季晨陽寬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個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沒打探出是哪家的。」
「萬一——」
「沒事,娘。」
季晨陽陰冷地笑了聲:「若是高門貴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節,可比丟了命嚴重,是會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會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季晨陽的。
爹娘很高興,廣邀賓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來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但是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裡,煮了一碗面。
「生辰快樂,昭昭。」
我捧著面碗,小小聲對自己道。
剛喝了一口面湯,我娘身邊的丫鬟就慌慌張張跑來了。
「小姐!夫人讓你扮上男裝,速速去正廳!」
我皺眉:「發生什麼了?」
丫鬟的聲音發顫:「太子、太子殿下來了!點名要見你!」
……
我剛到正廳,就看見了蕭瀾。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這場宴會的主人和賓客跪了一地。
「見過殿下。」
「怎麼才來?」
蕭瀾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悅地敲了敲扶手。
「不過幾日,怎麼消瘦許多。」
「季家虧待你了?」
感受到身後尖銳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謝殿下關心,季家待我……極好。」
蕭瀾「哦」了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下一刻,他轉向我爹。
「戶部克扣季大人的俸祿了?怎麼晨陽過生辰,穿的還是舊衣?」
我爹戰戰兢兢地拜下,不敢說話。
蕭瀾輕輕笑了聲。
「孤這個伴讀,看來不太受待見?」
「罷了,孤今日便帶他回東宮。」
他施施然起身,隨意吩咐身後的侍從。
「季侍郎衝撞太子,冒犯天家威嚴。待會回去,給父皇上一封折子。」
11
馬車上,兩相無言。
我正醞釀著怎麼開口。
蕭瀾驀然抬眼看我。
「過得不順心了,為什麼不回東宮來?」
「孤不是給過你信物嗎?」
我小心地覷著蕭瀾的神色,胡亂搪塞。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說話。
半晌,我低聲問:「殿下為何待我這麼好?」
「為公,你是孤的伴讀,孤自然要看顧你。」
「為私——」
蕭瀾頓了一頓。
「孤很……欣賞你。」
「故而想看你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
那日,蕭瀾帶著我去護國寺祈福。
佛像神臺高坐,蕭瀾無比自然地和我並肩跪著。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睜眼看他,總覺得這個人比我虔誠許多。
我好奇問:「殿下許了什麼願?」
蕭瀾低眉看我良久,輕聲道:「求你,歲歲平安。」
他抬手,將什麼東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禮。」
我低頭看,那是一枚長命鎖。
蕭瀾與護國寺的高僧相識,禪房裡,兩人談論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輪回。
「彼佛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無聊賴地聽著,眼皮卻越來越沉。
腦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低頭跟在太子身後。
看起來鎮定自若,顫抖的眼睫卻出賣了我的惶然。
這是我前世進宮伴讀的第一年。
12
這個時候的太子不喜歡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審視。
宮中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子態度冷淡,暗地裡對我百般捉弄。
這一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寫好的課業總是不知所終,被太傅斥責。
被子不知被誰澆了水,整個湿透。
一切的轉機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進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貼在身上。
我不會水,下意識掙扎著,連連嗆了好幾口水。
冰涼的湖水侵入口鼻,我聽見岸邊的嬉笑聲。
「活該!」
「他不是很厲害嗎?到了宮中,看誰還敢包庇他!」
……包庇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
「這就是太傅講的『衣冠禽獸』啊。」
「在宮中裝得謙遜和順,到了宮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奸淫女子數十。季晨陽,你還和我們裝呢?」
「你還記得荻娘嗎?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睜大眼睛。
季晨陽在宮外的種種行徑,我略有耳聞。
我隻知他輕浮浪蕩,卻不知——
霎時間,一切前因後果像是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太子的冷漠和審視,伴讀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我拼命掙扎著,卻奈何不住下沉的趨勢。
下一刻,岸邊的喝罵聲停了。
眾人恭順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見了太子的儀仗。
我悽惶地喊:「殿下!」
衰草發白,秋陽慘淡。
我撞進那雙冷淡的眼睛,一時失語。
「……不是我。」
嘴唇顫了顫,我幾乎是從胸腔裡擠出這幾個字。
下一刻,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
我的意識沉入黑暗。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蕭瀾坐在床邊打量著我。
燭火搖搖,照亮他的面龐,看不出是個什麼情緒。
身上的衣服幹爽,我自知再瞞不過,起身跪下了Ṭũ¹。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倒是蕭瀾先開口了。
「聽聞季晨陽有一孪生姊妹,聰慧伶俐,隻是久居內宅,不肯見人。」
他看著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賦》也是你所寫?」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別無他法。」
蕭瀾看著我,卻不說話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
「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宮。」
我猛然抬頭,詫異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會怪在你頭上。」
「那——」
「你的事,孤不會說。」
我臉上的震驚沒能掩飾住。
欺君之罪,就這樣揭過去了?
蕭瀾回望著我,輕聲道:「對不住。」
13
搬進東宮後,我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同窗的這些王孫公子仍然厭惡我,卻不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太子的庇護下,我不再出宮回季府,季晨陽也消停了一段時日。
再二月,臘月年節。
季家的家書催了幾趟,我隻得辭別太子回家。
臘月年節,各家紛紛設宴,正是拋頭露面的好時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廝跟著季晨陽,以防他露餡。
宴上,卻碰見了伴讀的公子王孫。
季晨陽想上去巴結一番。
我小聲阻攔,他卻不屑一顧。
「季扶昭。」
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你這個賤人,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爺,高門世家的公子,你進宮伴讀幾月,為什麼一個都沒有結交?」
我張了張嘴,正要提醒。
季晨陽陰鬱著臉,打斷我:「夠了!」
「你可知本該進宮伴讀的人,是我?」
我無語凝噎,就見他端了酒盞上前攀談。
他自然討不到好。
受太子庇護後,他們找不了我的麻煩,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著,下一刻,就見言笑晏晏的一群人,看見季晨陽,頓時冷了臉。
季晨陽不明所以,賠著笑。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諸君可好?」
幾人對視了一眼。
「季晨陽。」
開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遊。
他是三皇子伴讀,在宮裡眾伴讀中一呼百應。
此時正蹙著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陽一通。
「你摔壞腦子了?」
季晨陽從小千嬌萬寵,走到哪都是別人捧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他呆了呆,試探性地問:「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裡惹怒了程兄?」
程少遊多看了他兩眼,嗤笑:「我呢,今日見了條到處發情的野狗,心情確實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陽的衣領。
季晨陽被他一揪,往前踉跄了幾步。
「殿下將你帶回東宮,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宮外,你怎麼敢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目光落在季晨陽手上的酒盞上。
「聽說你折辱女子時,喜歡玩繡鞋吃酒的把戲?」
季晨陽臉色慘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陽。」
程少遊笑了笑:「在宮裡,我確實不敢對你怎麼樣。」
「但在宮外,季晨陽,你最好夾著尾巴做人。」
「若是撞見了小爺——」
他接過季晨陽手中的酒盞,揚手潑了他一頭一臉。
……
季晨陽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狀。
我娘聽聞了前因後果,暴怒著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睜睜地看著你哥被刁難,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家僕來報,太子的馬車停在府外,接我回宮。
我娘高高揚起的巴掌一頓。
再落下時,她摸了摸我的頭發。
「扶昭,娘這麼疼你,隻是讓你看顧好你哥,為什麼都做不到?」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娘的?」
她實在氣不過,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
「小懲大誡,娘也不是傻子。」
「隻有你哥過得好,你才能過得好。」
她忽而輕柔地撫摸著那道出血的掐痕。
「娘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嗎?」
14
馬車裡,我和蕭瀾相對坐著。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個什麼意味。
寂靜裡,我驀然開口。
「殿下博覽群書,可否為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過的肌膚泛著鈍鈍的疼。
我無措抬眼,神情有幾分茫然。
「古人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
「可是,為什麼,我感受不到愛?」
為什麼我娘口口聲聲說愛我,我卻隻感受到疼?
為什麼我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所有人的愛護?
蕭瀾瞧著我,沒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父母之愛,本就是珍稀的東西。」
「感受不到,就是沒有。」
「父慈子孝。」
蕭瀾的目光靜靜的:「父不慈,則子不孝。」
對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平日裡書讀得那樣好,怎麼一遇到簡單的問題,就盡往死胡同裡鑽?」
「你是一會兒聰明,一會兒不聰明嗎?」
他這樣說著,我卻驀然想起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興,親手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面。
她和顏悅色地坐在我對面,眉梢眼角都堆著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沒白養你。」
知易行難。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無法釋懷。
我還在渴望著那一碗陽春面。
哪怕我知道,那是虛情假意,萬丈深淵。
……
三年後,我皇榜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賜官。
那段時間北疆告急,太子親自赴前線督軍。
離京前,蕭瀾特地叮囑我別回季府,在東宮等他。
「留在東宮吧,阿昭。你的事孤會解決。」
「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願與孤共治天下?」
我說:「好。」
可是當宮人通報,季府的馬車等在宮門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遲疑地問:「爹娘……都來了?」
通傳的宮人點頭:「是啊,公子是沒看見,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別提多驕傲了!」
我還是動搖了。
或許,隻為了那碗陽春面,為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愛子或許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戀父母,向往親情,渴望愛,卻無法更改。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我已經在懸崖上了,卻還是學不會去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