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闔了一瞬眼,輕聲道:「一切都交給我,歸去吧。」
話音剛落,女嬰細細的泣音四散而去。
霎時間天風浩蕩,祠堂外樹葉沙沙作響,像是魂靈的腳步聲。
我知道,她們還在等我說什麼。
「我向你們起誓,此生光明燦爛,絕不當誰的影子。」
「……歸去吧。」
樹葉摩梭的聲響更盛,像一場經年不歇的大雨。
四面八方的聲音匯成一道,輕若嘆息。
「昭昭,保重。」
我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聽見這道聲音。
我緊咬牙關,卻恍然落下淚來。
「一路平安。」
21
季家洗女一案,震動朝野,天下皆驚。
與此同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衙門外擊鼓陳冤。
那人是安平公主蕭長樂,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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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出動靜驚動了皇帝,衙門外頓時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
「本宮要告發吏部侍郎之子季晨陽奸汙女子。」
府衙弱弱的聲音傳來。
「可有人證?」
蕭長樂一揚眉:「本宮。」
在場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我錯愕地站在人群外,直到看見那張臉,我才想起那是誰。
很久之前的年節,季晨陽當街輕薄的那個姑娘。
「殿下快下來,陛下讓您先回去——」
她抬手,重重擊鼓。
鼓聲喧天,頓時蓋過了人聲。
角落裡,還是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好歹是天家公主,怎麼這般刁蠻。」
「眾目睽睽,名節盡毀,誰還敢娶她?」
蕭長樂啐了一口。
「名節是什麼?」
「你們這些酸腐文人,休想拿什麼名節威脅本宮。」
「本宮不在乎。」
她抬起眼睛,笑語盈盈。
「季晨陽狗膽包天,看了本宮的身子,應該挖了他的眼睛,而不是指責本宮為什麼讓他看到了,明白嗎?」
「冒犯天家顏面,他千刀萬剐,死不足惜。」
越過人潮,蕭長樂看見錯愕的我。
笑容明媚,宛如朝陽。
「昭昭,這是本宮送給你的禮物。」
「喜歡嗎?不用謝。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就當還你那一板磚了。」
……
皇帝聽聞此事,龍顏大怒。
季晨陽甚至沒等到秋決,即日行刑。
那日,我從西市回來,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涉「洗女」一案的人,陸續下獄,現下正被嚴密看守著。
「夫人。」
我笑著開口,如同在談論什麼家常。
「你教季晨陽將罪責全部推到你身上,對不對?」
「他可真是你的好兒子啊,你知道刑場上,他在嚷嚷什麼嗎?」
「刀還沒落下來,他便嚇尿了褲子,口中一連聲嚷著,『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娘指使的,求求你們放了我,去殺我娘,去殺我娘啊。』」
她垂著頭,沒應聲。
我沒在意,身後的侍從捧上一個匣子。
「我特地讓劊子手剖下來的。」
「夫人,不打開看看嗎?」
蓋子打開,那是一顆心髒。
我娘瞬間睜大了眼,口中喃喃著:「這是什麼……你、你!」
她死死盯著我,眼中的恨意如有實質。
「我的晨陽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笑了:「就在這裡啊。」
「這是你的心頭肉啊,真正的心頭肉,你認不出來了嗎?」
我娘怔怔地看著匣中血淋淋的心髒,突然抱頭慘叫。
「啊——」
「你這賤人,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我後退一步,輕巧地躲過我娘的手。
兩旁的士兵伸手將她一左一右架住。
「忘了說,季祖耀的貪墨罪板上釘釘,明日三司會審。」
「季、扶、昭!」
我腳步一頓。
「錯了,夫人。」
「季晨陽已死,我如今,名叫季昭。」
「沉冤昭雪的昭,天理昭彰的昭,日月昭昭的昭。」
轉身的片刻,我娘用最狠毒的詞語破口大罵。
我早就習慣了。
可那一瞬間,我還是想起好多好多。
三歲那年,季晨陽將我推進泥沼裡。
我在泥沼裡越陷越深,口齒不清地喊。
「娘親,娘親救救我唔!」
汙泥灌進口鼻,我幾乎窒息。
她嫌惡地看我一眼,低頭去逗弄懷中的季晨陽。
七歲那年,他們剜我的心頭血給季晨陽「換命」。
四肢被緊緊地捆住,刀子剖開我的胸腔。
我想起菜市口待宰的豬羊,可它們遠沒有我絕望。
我疼得直哭:「娘,我疼呀,我好疼。」
那時她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給小床上酣睡的季晨陽扇風。
聽見我的哭聲,她命人堵住我的嘴。
「讓那個小賤蹄子閉嘴,沒看見晨陽睡著了嗎?」
十二歲那年,季晨陽拿我的文章名揚京城。
我娘逢人必誇。
「《明月賦》寫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兒子!」
可是後來,季晨陽因為虛假的才名被選為伴讀時。
她哄著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你看你寫的什麼好東西!」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是啊,宮裡無數雙眼睛盯著。
明槍暗箭,危機四伏。
明明她知曉的。
二十歲那年,我皇榜高中,天子賜官。
太子讓我別回季府,留在東宮。
我明知是鴻門宴,還是去了。
明明離自由就差一步。
可是還是為了那一點點虛假的愛,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最後被他們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挑斷了手筋。
賣到鄉野人家,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其實遠不止這些。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
比起他們,我總是沒有那麼狠心。
直到丟了命,才知道長教訓。
可是能夠恨得徹底,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我不會再被困在舊人舊事裡了。
一步,兩步。
我拆開頭上的發帶,脫了鞋襪。
然後是腰帶,外袍,中衣,下裳。
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我身上還剩一件裡衣。
抬手,匕首齊齊割斷長發。
青絲在空中散落,我赤腳跨過季府的門檻。
此生,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往事無須回首。
日月昭昭,向前走。
22
季氏族人接連下獄,陛下卻赦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季昭,你要什麼?」
金鑾殿上,他反要賞賜我。
季家祠堂裡女嬰慘白的骨骸已經厚葬入土。
可這九州天下,多的是森森新骨,嬰靈啼哭。
我一拜到底。
「求陛下,破舊俗,立新法,開女學。」
「我求棄嬰塔裡無女嬰,學堂之上有羅裙。」
我闔眼,俯身再拜,字字泣血。
「我求天下女子競自由。」
蕭瀾番外:曾記驚鴻照影來
1
蕭瀾第一次見到季扶昭,是在永安十年的秋天。
那時她還頂著季晨陽的名字。
秋陽下,半大的少年有些拘謹地站在他面前,笑著仰頭,喚了聲「殿下」。
那雙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
星辰、朝陽、明月賦。
蕭瀾莫名其妙地想。
倒還挺般配。
2
季晨陽每月休沐都要回季府。
每次一回去,坊間又多了很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
輕薄女子、流連花樓、鬥雞走狗。
……他的伴讀,看起來清正端方,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蕭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季晨陽被捉弄得落水。
秋陽慘淡裡,他看見那雙悽惶的眼睛。
他跳下湖撈人,終於知道了為什麼。
她根本就不是季晨陽。
3
蕭瀾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季扶昭。
相處越久,竟越發不忍。
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人,原不該這樣活的。
一次宴會上,蕭瀾見到了季扶昭。
低著頭,扮作僕從,跟在她兄長身後。
像一道影子。
滄海遺珠,無人問津。
沒關系。
蕭瀾靜默地想。
他會解決掉季扶昭這個徒有虛名的兄長。
他會護住季扶昭的。
4
殿試前夕,北疆告急,他被派去前線督軍。
臨行前,他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盛。
他憂心忡忡地叮囑:「阿昭,殿試不管是什麼名次,都不要回季府。」
「在東宮等我回來。」
她應了。
三個月後,蕭瀾回京,卻在翰林院裡見到了真正的季晨陽。
蕭瀾心中一沉。
出事了。
5
蕭瀾在京城掘地三尺,找不到季扶昭的半點蹤跡。
最後他在屠戶的後院找到遍體鱗傷的季扶昭時,差點瘋了。
聽見動靜,季扶昭下意識抬眼看來。
那雙眼睛裡,霧蒙蒙,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昭昭?」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
蕭瀾聽不懂,卻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說:對不起,我失約了。
季扶昭艱難地抬起左手,在他掌心中寫字時。
他看見了她垂在袖中,癱軟的右手。
心中無名的業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年上書房中,她一手行書寫得瀟灑又漂亮。
昔日最驚才絕豔的少年人。
如今被毒瞎眼,藥啞嗓子,挑斷手筋,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隻因為她是女子。
僅僅因為她是女子。
看清季扶昭在他手心裡寫的東西後,他一時失語。
她三歲誦千字文,七歲觀百家書。
十二歲一篇《明月賦》,才華冠絕ŧŭ̀₋京城。
那雙手,能提筆安國策,亦可寫錦繡文。
如今,卻一筆一畫地在他掌中寫下——
「我想死。」
6
蕭瀾冷汗涔涔,自深夜驚醒。
又一次,他夢見季扶昭死在他的懷裡。
溫熱的身軀逐漸冰涼僵冷,那是他夜夜纏身的夢魘。
求不得。
留不住。
放不下。
季扶昭平生,細看字字是血。
內侍聽見動靜,連忙為他掌燈。
「陛下,何事?」
蕭瀾輕聲道:「再去給季晨陽幾刀,讓他爹娘好好看著。」
「仔細著,別讓他死了。」
燭火明滅,他的神情介於冷漠與殘忍之間。
這是她死去的第七年。
7
蕭瀾駕崩的那日,久違地夢見了年少的季扶昭。
天高雲淡,桂子盈枝。
她扮成頗為俊俏的小郎君,彎著眼睛朝他笑。
「殿下。」
言笑晏晏,一如初見時節。
他怔怔喚:「昭昭?」
天旋地轉。
下一刻,腳下如同踩在實處。
他低頭,季扶昭正仰頭看他,眼神清凌凌的。
那雙眼睛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玄衣玉冠,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
小太監輕咳提醒:「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季扶昭忙不迭跟著點頭,鸚鵡學舌:「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蕭瀾忽然極輕地闔了一瞬眼。
相見正是少年時。
8
與季扶昭同遊護國寺那日,蕭瀾遇見了釋覺和尚。
上一世,蕭瀾登基後,迷信佛法,為季扶昭大肆修繕寺廟。
無意中結識了這位和尚。
二人攀談起來,季扶昭對這些佛法一竅不通,呼呼大睡。
見她沉沉睡去,釋覺推來一個籤筒。
「請。」
和尚低眉,口中喚的卻是——
「陛下。」
蕭瀾看他一眼,信手搖出一根籤。
「曾記驚鴻照影來」。
和尚探頭看了一眼,垂眉誦了聲佛號。
「上上。」
「大吉大利,百事順遂。」
9
拋卻親情的季扶昭,再也沒有弱點。
殺伐決斷,雷厲風行。
一切塵埃落定。
季昭向他辭行那日,京城春枝初發。
「殿下,我要走了。」
她要遠遊。
蕭瀾笑了笑:「去吧,昭昭。」
「一路平安。」
「後會有期。」
季昭紅衣策馬,漸行漸遠。
蕭瀾的視線緊緊盯著那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內侍打量著他的神情,不解地問。
「殿下既然心悅季伴讀,何不留下她?」
「她是飛鳥,而非我的籠中雀。」
「殿下是未來的江山之主,天下萬物,皆在囊中。」
「不。」
年輕的皇子笑著搖頭。
「我若為了私心,把她困在四方宮牆之中,與她厭惡的那些人何異?」
「有我坐鎮江山。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傷害她。沒有人可以阻攔她。」
內侍悄聲:「那殿下呢?殿下的心願又是什麼?」
蕭瀾認真想了想:「與她同留青史。」
她是永安十五年的狀元。
翻舊案、開女學、驚才絕豔,後世所有人都會記得她的名字。
我是永安朝的太子,她曾經伴讀過的皇子。
以後就不當暴君了。
努努力,做個正常皇帝。
「又不是非要在一頁上。」
讓她做太子妃,做皇後。
明明驚才絕豔,卻隻能附在他的名字後。
寥寥幾筆,多委屈。
蕭瀾望著宮檐上棲息的飛鳥出神。
不知想起什麼,他笑了笑。
「她合該是自由的。」
10
季昭遠遊的每一年,都能收到蕭瀾的信。
寥寥數語。
上言加飯餐,下言長相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