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還真下起了暴雨。
屋裡屋外確實沒區別。
我扯了幾片大扇芭蕉葉給少爺遮雨,唯恐他又凍到燒起來。
窮人實在不敢生病。
不知何時雨停了,我竟舉著芭蕉葉就睡著了。
醒來時一睜眼我甩開芭蕉葉,伸手就去摸少爺身上的衣服。
微潮,無甚大礙。
少爺斜倚著床榻,不知醒了多久,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
「你隻是丫鬟,不欠傅家什麼,自行回家便是,不必做到……這個份上。」
我擦了擦嘴角,無所謂地擺擺手。
「為所愛之人,我心甘情願。」
這世間我最愛之人,除了阿娘便是夫人。
夫人待我如親妹,給我銀子,教我做人。
更是她,讓我知曉這世間女子除了給男人當牛做馬,還可以為自己而活。
相比之下,我為她做的根本不值一提。
話音剛落,屋內便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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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少爺單手壓胸,咳得龇牙咧嘴,面目猙獰。
我連忙上前替他順氣,他卻好似見到什麼洪水猛獸,邊咳邊向後牆靠。
我尷尬地收回手。
他這反應弄得我像是在調戲黃花大閨女似的。
不過,看他面紅耳赤的,約莫是快好了。
等他好了,我便可以甩手走人,專心搞銀子賺贖金。
9
自從被張寡婦摸了手,少爺就明令禁止張寡婦踏入屋中。
可這小破門根本攔不住人,於是他命令我帶上他一同去擺攤。
想了想出去透透氣可能對他恢復有利,我便將他背上了板車。
擺攤能賺幾個錢,可能連飽飯都不夠。
可城裡所有店家都不用我,眼下也沒了更好的法子。
總得先活下去。
我讓少爺去借錢,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半晌才悻悻地說沒人願意借給他。
傅家垮了之後,往日那些豬朋狗友對他都避之不及。
沒人願意雪中送炭。
要我說,夫人說他貓嫌狗厭不無道理,做人太差勁連個借錢之人都找不到。
不過帶他擺攤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
至少無論我賣什麼,攤前總是排著大長隊,上至六十阿婆,下至七歲女童。
很多嬸娘就算不買也來湊個熱鬧,這買賣的人氣算是旺起來了。
我後知後覺才發現,她們都是衝著少爺來的。
這不是活招牌嗎?!
於是我負責幹活。
少爺負責吆喝,賣笑。
一開始他死活不願,可我用夫人壓了他,開了一次口後,臉皮漸漸也厚了起來。
別看我們流民村清貧,可村裡能人多,大多叔伯嬸娘因戰亂流亡到此地前都是靠手藝營生。
尤其是幾位嬸娘能把乏味的吃食做出花來。
有了錢我便向她們買做好的吃食去坊市兜售。
早市賣大娘做的包子饅頭七寶素粥,午市賣張寡婦做的素面素餃,晚市賣幾個嬸娘做的頭花小鞋。
「江桃桃,你再往我頭上插這玩意兒試試!」
謝小寶拽下頭上的小花就想扔。
我一個眼刀殺過去,「你扔了試試,這都是救夫人的錢。」
果然,一提到夫人他就歇火了。
最後隻得認命,耷拉著腦袋讓我往他頭上插小花。
別說,插他頭上還怪好看,難怪村裡嬸娘都說他長得好,夫人的親弟,自是承的她的好樣貌。
那一晚,頭花被瘋搶,後來我要得多,全村嬸娘都放下手中農活幫我做頭花。
可有人終是見不得我們好。
10
我問了少爺這仇家和他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沉默了,惹的人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被誰尋了仇。
若他不是夫人的親弟,我真想撂攤子走人。
我們賣到哪,那些地痞追到哪。
整個寧洲的大街小巷都被我推著板車跑了個遍。
有的女客是真執著,通常賣著賣著,仇家來了,我抬起板車就跑,這些女客也拔腿就跟。
七拐八拐拐到巷子中,回頭一看,地痞甩丟了,女客卻還能笑吟吟地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再怎麼賣。
要說這少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雖腿不能行,但手上功夫有兩把刷子。
他讓我給他撿了一筐小石子,斜倚在板車上,就這麼輕描淡寫ţü₎一揮手,打得那幾個地痞嗷嗷直叫。
隻是打完後,他轉過頭看向我,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可我就是看出些得意的意思,那亮晶晶的眼神,跟老家大夫人求撫摸的狗兒沒啥兩樣。
雖有些臭屁,可總比躺在床上那副要生不生、要死不不死的樣子來得生動。
如此周旋了幾日,我和少爺被堵在了巷子裡。
「謝今宴,你跪在這磕頭叫聲爺爺,然後把這狗盆裡的飯吃了,我就放了這小丫鬟。」
說話之人是戶部侍郎的嫡子李元洪,當初他母親找上門,夫人賠了大半家財,我以為此事便了了,沒想到他不僅打斷少爺的腿,還一直揪著我們不放。
我試著掙扎了下,身後一人拽得我胳膊生疼,另一人拿著匕首在我臉上比畫著。
少爺背靠板車坐在地上,面無表情看向我這邊。
我心下一緊,這位爺驕傲矜貴,從前連他親姐都沒法讓他低頭,現下要逼他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吃飯,這怕是天塌了都不可能。
我的小命危矣……
為了不讓他開口拒絕惹惱對方,我主動討好地笑了笑,「這位爺,您看我才是丫鬟,不如我替我家少爺吃了這飯,你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如何?」
反正小時候也不是沒跟狗搶過飯吃,為了這尊嚴被劃花臉或丟了小命都不劃算。
「慢著。」
少爺輕聲道,面色未改,對李洪元說:「這頭,我磕。」
我瞪大了眼眸,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
李元洪鼻孔朝天,高傲地抬起下巴。
「像狗一樣爬過來吃。」
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用手撐著身體,一步步爬到了李元洪腳下。
身後的青石板地上留下了些血痕,想來是這一番折騰又滲出了血。
那顆矜貴的頭顱,被夫人如何抽打都不願低下的頭就這麼磕在了地上,一下一下,好似磕在我心上。
我該高興的,最起碼保住了小命,可不知為何心裡難受得快喘不上氣。
如果夫人沒出事,他應該還是那個英姿勃發的如玉少年,還像以前一樣不爽了就甩銀子給我,而不是在這給這草包磕頭。
李元洪一腳踩上他的肩,張狂笑道:「狗兒,快吃飯吧。主人賞賜的飯,給我一粒不剩吃完。」
他身後的僕從看著謝小寶被踩彎下的背,紛紛拍手叫好。
太陽落了山,巷子口還有點光亮。
他趴在青石板地上,用手抓起飯,李元洪收回肩上的腳,一腳踩到他正抓飯的手背,「老子讓你用嘴吃,你見過狗用手抓飯嗎!」
謝小寶頓了一下,未抬頭,緩緩趴了下去。
見到他聽話得像條狗,李元洪得意地放肆大笑,盯著他一口一口把飯吃進嘴裡。
他沒有咀嚼,一入口就吞下,又垂下頭繼續下一口。
所有人說著難聽的話肆意羞辱他。
「我告訴你謝今宴,小爺當初說你那姐姐天天在外拋頭露面,就是個人盡可夫的臭婊子,現在你信了吧?我娘說,你姐姐就是因為太風騷才被下了死牢。」
平生第一次,我生出了殺心,我想弄死這王八羔子。
我冷笑出聲,其他人望向我。
「怪不得我少爺給你踹糞坑裡,滿嘴噴糞的人不就該待糞坑裡嗎?」
李元洪面色越來越難看,一腳踹翻謝小寶,向我走來。
「別動她!」謝小寶大喊道,被一個僕從按在地上掙扎。
李元洪捏起我下巴,「你還挺護主。」
「要是你多幾分姿色,爺也就饒了你了。」
「給我打,狠狠地打。」
……
我一瘸一拐推著板車,嘴角眼角遍布瘀青。
少爺躺在車上,用胳膊擋住了眼睛。
不言不語,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剛接到他要死不活的樣子。
回到小屋中,我將他背到床上,他閉著眼,我湿了帕子,從他額頭開始擦,臉面,手掌一處都沒落下。
我想著也許擦幹淨了,他也能稍稍忘卻巷子中的恥辱。
「你去擦點傷藥吧,我沒事。」他偏過頭,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窮鄉僻壤的哪來的傷藥。
我小心翼翼地躺到草垛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想夫人了。」
「我也想她。」
「我想她做的臭豆腐。」
良久,他低聲輕笑,「那我沒什麼可想的,每次你們倆都躲在灶間吃,也不給我分點。」
他嘆了口氣,溫聲道:「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家吧。」
「你的恩情我會記住,如果來日我能救出我姐,定當攜她登門道謝。」
我噌地彈起身,扯到傷處,疼得我龇牙咧嘴。
「他們不給我白天擺攤,那我就等大伙都睡了再去找活幹!我就不信了,這天大地大,還就不能找出一份活給我幹!」
放出一番豪言壯語,我忽然想起剛剛少爺好像說了什麼,尷尬地撓撓頭。
「少爺,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到。」
良久,他才沉聲道:「沒說什麼,睡吧Ṱü⁻。」
11
自那天後,我不再白日出攤,等少爺睡了才悄悄摸出門。
城內不宵禁,夜深還能看到三兩個酒鬼勾肩搭背走在街上。
我拿著根棍子防身,在城裡繞了兩日,還真叫我發現了個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華京城郊處有一條臭水河,承載了所有華京居民的日常排泄。
夜裡夜香郎從各家各戶收集夜香後,推著板車就傾倒在這河中。
而我,便要收這夜香。
夜香雖臭,卻可肥田。
華京城外,別的不多,農田最多。
為何說它一本萬利,人多則糞多,糞多則肥多,肥多則田沃,田沃則谷多。
幹這活計,除去勤快,隻需要一身蠻力,恰巧這兩樣我都有。
打定主意後,我花大價錢買了兩個大桶,當夜就開始進城收夜香。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恭桶,我順著城西的巷子走,收一桶倒一桶。
臭是真的臭,髒也是真的髒。
像夏季裡發酸的飯食,又像……反正比以前聞到過的馬夫的腳臭多了。
裝滿所有木桶後,我背起車把上的粗麻繩,吃力地拉起和身子齊肩的板車。
在一陣令人牙酸的輪毂摩擦聲中,晃晃悠悠地拉著板車回村。
早上天不亮我又將停在院子外的木桶送去鄰鄉賣了。
地久耕則耗,土地貧瘠,草木就不能生長。
鄉間農田全靠人糞去栽培。又因離城遠,沒有水路通得糞船,莊稼漢隻好在遠近鄉間田埂路上,拾些殘糞。
這糞倒比金子還值錢。
辛苦一夜,一車賣了一貫錢。
我捏著這一貫錢又喜又憂,憂的是隻怕夫人的贖金還沒賺到,這來回跑個幾趟就能把我累死。
若要壯大這買賣,我得僱些人手才是。
鄉下離城太遠,還需得想法子收集保存,然後再是快馬加鞭送至田間。
一身疲憊剛進家,少爺居然沒睡,還朝我發了好大一通火。
「你知不知道什麼時辰了!」
「你個女子走夜路不怕遇到壞人嗎?」
「你知道有人牙子專拐賣你這個年紀的女子嗎?」
一連串問題襲來,我被問懵了。
除了阿娘和夫人從沒其他人關心過我,我也不習慣對他人交代行蹤。
再者,之前他也沒關心過我去哪,怎麼突然就發好大一出火?
「你是不是又拉褲子裡了?」
「你!」
我走上前想掀開他被子,突然想起還沒淨手,又急匆匆跑到院中打水淨手。
少爺原本冷著臉,突然湊近我聞了聞,「你身上怎麼有股味兒?」
於是我興致勃勃地同他分享我的收夜香大業。
他從冷臉到震驚,最後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我。
「倒這夜香以後你會遭人非議,會很難嫁人。」
我邊收拾桌子邊點頭,誰要嫁人,銀子不好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