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變故來得毫無徵兆。
一伙官兵舉著火把衝進府帶走了夫人和傅大人。
新科狀元傅祁借旱災斂財傳得沸沸揚揚。
傅府的下人紛紛收拾包袱另謀出路。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夫人隻是去去就回。
我守著偌大的傅府,心中惶恐不安,隻能一遍遍打掃府裡每一個角落。
夫人愛潔淨,我想她回來看到定會高興些。
可夫人遲遲不歸,一個雨夜,早已離開的忠伯敲開了傅府大門。
我滿心歡喜迎上去,卻見板車上躺著渾身是血的小少爺。
忠伯渾身湿透,面色十分難看。
他說夫人被下了死牢,回不來了。
少爺四處求人,半路被仇家堵在巷子裡打個半死。醫館不收治,郎中請不來,想來是這仇家從中作梗。最後別無他法,隻能將他送回傅府。
我與他一同將少爺抬進府。
忠伯離開前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要說什麼,無非是傅府敗了,做個聰明人,為自己早作打算。
忠伯家中有八十老母,兒子纏綿病榻好多年,夫人給的豐厚月錢都不夠給他看病吃藥。
從前一起幹活時他就常感嘆世道艱難,活得如牛似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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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難處我理解,為至親打算,另謀出路無可指摘。
可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她不在時,她的親弟我自然要替她顧好。
6
少爺人燒得冒煙,我急得跳腳。
我不懂岐黃之術,十分後悔沒有在夫人挑揀草藥時偷學一二,隻顧著替她趕蚊子。
無奈之下,隻能把府內所有草藥熬成一鍋黑水,一股腦喂給少爺。
整整三日我不敢合眼,每隔一會兒便探下他鼻息。
就怕少爺沒被仇家打死,卻被我的藥湯毒死。
好在三日後人醒了,可我們卻被前來查封府邸的官差趕了出去,一路被押送至城郊的流民安置村。
少爺很虛,短暫醒來又睡去。
村裡的嬸娘十分熱情,給我們送粥又送水,送完也不走,齊齊圍聚在少爺跟前,七嘴八舌感嘆沒見過生得這般好的男娃兒。
我是沒看出他和常人有何不同,誰還不是兩眼一鼻一張嘴。
村裡的陳伯曾是郎中,他說少爺傷勢過重,命是保住了,隻是這腿斷了,需敷草藥臥床不動,至於以後還能不能走路,要看他造化。
續骨的草藥生在距此處三十裡路遠的大雲山上。
城中也有,隻是我沒銀子。
頂著炎炎烈日攀爬崎嶇山路時,我悔得捶胸頓足,為何要將財物埋在地底,以至於被趕出府時身無分文。
少爺人是醒了,卻像是失了魂,整日不言不語,隻直愣愣地看著茅草屋頂。
不對,他還會揮手打翻藥湯。
一連幾日為他熬煮的湯藥全被他打翻,一旁的陳伯都忍不住開口。
「小桃走了幾日才給你摘回這藥草,雙手被毒得又紅又腫,你不該辜負她的好意。」
見他毫無反應,我與陳伯商量一番,打算用蠻力逼他喝下。
無所謂他記不記恨,隻要能將他的傷治好,給夫人個交代便成。
本已撸好袖子,做好了拉扯的準備,誰知我剛端碗到床邊,他就微微張開了口,雖面色難看,可總算是喝下了。
夫人入獄之事像座大山壓在我心頭。
可少爺除了喝藥,其餘時候都閉著眼,一動不動。
唯恐提及夫人惹得他傷上加傷,我隻好緩緩,先去幫嬸娘種地換糧。
虧得村裡的嬸娘心善,抑或是少爺的美貌起了些用,這幾日我們全靠各家給的饅頭清粥救濟度日。
可靠救濟度日不是長久之計,何況少Ṱù⁰爺治傷要錢,夫人那打點也要錢。
安頓好少爺,我便走了十幾裡路進城找活幹。
夫人教了我許多,識文斷字,盤賬書寫皆不在話下,何況我一身蠻力,總該能找到活先做著。
可天不遂人願,去了茶樓被驅趕,去了酒肆被譏諷,反正哪哪都不要我。
一連幾日,處處碰壁。
我不信邪,借了村裡大娘做的頭花去城西擺攤,本以為沒事,結果收攤時來了一伙地痞,搶走賣頭花的營收不說,還給了我一腳。
這下好了,不僅沒賺到錢,反倒還欠上大娘一筆。
次數多了,我察覺出些不對勁,想起忠伯提過把少爺打傷的仇家。
該不會是他仇家做了手腳?
可少爺已傷成這樣,再大的仇怨也該了了吧,怎的還處處為難於我。
等等,少爺不會殺人父母,欺人妻女吧?
以他過往的斑斑劣跡,真的不無可能!
7
記掛著仇人一事,我緊趕慢趕回到家中,便見泥地上趴著一人,披頭散發怪嚇人。
「少爺趴地上做什麼?」
我上前伸手想拉起他。
「滾開。」
許是多日不曾開口說話,他聲音嘶啞得像嗓子被火燎過。
我氣惱,離家前我給他備足了水和吃食,如此傷重不好好臥床休養,下床趴地上是做什麼。
可下一刻,我知道緣由了。
也怪我忙忘了,隻給他準備了尿壺,這幾日也沒見他提上茅房,我也就沒想起來。
聞著這味兒,該是憋了幾日了。
我憋了口氣,伸手去扶他,誰知剛碰到他衣袖就被他大力推開,他面色猙獰地吼道:「滾!」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憋的這口氣差點沒嗆死自己。
好心沒好報,要不是看夫人面上,誰稀罕搭理你。
一整日沒進食,餓得我前胸貼後背。
我拍拍屁股起身,自顧自去灶間拿了個冷饅頭,蹲在地上就著碗熱水吃。
「對了,少爺你見過茅坑裡的蛆蟲嗎?」
我咬了一大口饅頭,邊嚼邊說:「這茅坑裡的糞一旦積攢久了就容易生蛆蟲。」
「這蛆蟲白白嫩嫩,最喜往洞裡鑽。」
「你要是不及時清理,」我喝了口水清清嗓,「我保證,明日太陽升起你便會感覺到屁股發痒。」
吃下最後一口饅頭,我蹲在他身旁,輕聲道:
「少爺,知道為何會痒嗎?」
「那是蛆蟲在啃食你的血肉。」
說完我也沒管他,轉身進屋拿起掃帚便開始掃地。
沒多久,一道虛弱又窘迫的男聲響起:「扶我進去。」
……
少年面色難看,耳朵卻紅透了。
他躺在床榻上,認命一般閉著眼,在我伸手要碰到他褲腰時,又急急出聲:
「閉上眼,不準看。」
「那肯定不看。」
我嘴上應付著,眼睛卻睜得賊大。
這要是閉上眼,我的手一不小心碰到汙穢物怎麼辦……
少爺的兩條腿生得又直又長,隻可惜了這膝蓋處潰爛難看。
不,還有一處也醜陋無比。
脫下他褻褲,我立馬扔到院子裡。
回身動作麻利地給他擦洗幹淨,換上幹淨的褻褲,然後才去將髒褲子衝洗幹淨。
等忙完一切再進屋,他依舊直挺挺地躺著,隻是頭偏向了牆內,身子抖得不行,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也難為他了,我嘆了口氣。
堂堂富家少爺,本該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一輩子。
誰又能想到現在這個睡茅草屋,吃喝拉撒都隻能在床上的廢物是那個恣意妄為的謝大少。
我沒說話,站在黑夜裡靜靜注視著他。
過了許久才走到床邊,語氣放軟了些,打算安慰他。
「少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沒用?」
「想哭就放聲大哭吧。」
這樣憋著容易憋出毛病。
隻見原本顫抖中的身體忽然僵住,謝小寶緩緩轉過頭,猩紅著眼,咬牙切齒道:
「如今連你這個丫鬟也敢欺我?」
「滾,給我滾!」
他衝我吼著,一揮手把床邊的碗全掃到了地上。
稀粥湯藥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要不是氣氛不對,看到他順著嘴角流進去的鼻涕,我差點笑出聲。
不過我沒敢笑,還是滾了,滾到草垛上躺下。
本以為少爺發了脾氣後累得睡了,晚些時候卻聽到床上傳來他的說話聲。
我不敢隨意搭話,隻豎起耳朵聽了聽。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在喃喃自語。
「你說得沒錯,我是沒用,我就是個廢物,躺在這連自己上茅廁都做不到,談什麼救她?」
「她老打我,應該是恨我的吧?出生害死了娘,後來又氣死了爹,現在連她也……」
聲音越說越哽咽,最後消失在喉間,隻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我沒有說話,靜靜聽他發泄。
回想起幼時和阿娘吃糠咽野菜,餓得受不住就去偷大夫人的小白狗的雞腿。
那時我就想,人為什麼活著,難道就為了和這狗爭食吃?
後來阿娘把破布衣衫撕成條,掛上房梁,搖搖晃晃踩上那凳子。
我以為她做了個秋千,抱著她的腿撒嬌,讓她先給我玩。
阿娘滿臉淚水,咬咬牙又熬了下去。
一直熬到將我送進傅府,遇見夫人。
我才第一次覺著,這人得活著,隻有活著才能遇到好的事,好的人。
才不枉來這世間走一趟。
那一夜我聽見自己對少爺說:
「隻要夫人活著,我們便有希望。」
「隻有我們活著,夫人才有希望。」
8
為了防止少爺又拉褲子,我將他託給一個整日來我們屋內闲坐的張寡婦照看,揣上一個饅頭就進城四處打探。
看守牢城的牢頭嘴特別牢,我死皮賴臉磨了幾日才透露了點消息給我。
他說永元例律規定立春之後不得刑殺。
距秋後問斬還有八個月,在這之前籌夠贖刑的罰金也可免除死罪。
贖買兩人需得五十萬錢,即五百兩銀子。
也就是說,我得賺夠這五百兩銀子才能救夫人和傅大人。
雖說把我賣了都湊不夠零頭,可總算是有了盼頭。
我細細盤算著該如何在八個月內籌到這筆巨款。
夫人的布行是指望不上了。傅家才落了難,同行對家就趁機找了地痞來砸店,美其名曰替天行道。
這貪墨災銀的罪名敗了名聲,百姓也不願來買布,沒幾日伙計紛紛另謀他路,走了個幹淨。
盤算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急著回村告訴少爺這個消息,沒承想卻驚擾了張寡婦。
茅草屋內,張寡婦坐在床邊,雙手緊握少爺的手,不知在說什麼笑得前俯後仰。
少爺緊貼後牆,單手撫胸,滿面通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怒的。
見我進屋,張寡婦才不舍地放下他的手,一步三回頭,聲音柔得能掐出水。
「寶,明日我再與你細說這手相的精妙之處。」
我是有些識人之才的,就知道把少爺託付給張寡婦準沒錯。
前幾日還面色慘白,鬱鬱寡歡臥床不起的人。
現下已是面色紅潤,有力氣用手擦床了。
甚好。
少爺見到我,破天荒主動同我說話,皺著眉吩咐我打盆水給他淨手。
淨手?!
我環視四周。
茅草木板潦草搭一起的草屋,光穿過稻草間隙在泥地上留下斑駁。
要是下雨,屋內屋外應是沒啥區別。
他是對我們的處境有什麼誤解?
是什麼給他錯覺認為這裡有盆有手帕可以給他淨手?
可他是少爺,我是丫鬟。我認命,找了一圈,最後隻得將湿了水的衣袖遞到他眼前。
他的眉皺成深深的川字,猶豫、糾結半晌,在我手酸準備放下時,他又一把扯了過去。
仔仔細細,裡裡外外擦拭他那纖纖玉手。
可不就是纖纖玉手,金貴的咧。
一個沒忍住,我將腹誹脫口而出:「張春姐人幹幹淨淨,你這麼嫌棄做什麼?」
人美心善張寡婦,不僅辛苦照看他,還給他逗樂為他看手相。
他這副嫌棄的樣子要是被村裡稀罕張寡婦的叔伯們看到,指不定這傷要養到什麼時候。
許是看手相時扯了胸骨,少爺龇牙咧嘴躺下,閉著眼喘了好幾口粗氣,便又如死屍一般。
怪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