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是傅府的丫鬟,就算不做這些,不管我,自行離去也沒人會說你半句不是。」
謝小寶抿了抿唇,語氣艱澀,說得緩慢。
「別人說不說我與我何幹?我做我想做之事,為我喜歡之人。有何不對?」
夫人是我在這個世間最喜歡的人。
為她做事我心甘情願。
別說是倒夜香,就是吃夜香我也……當我沒說。
許久不見他回應,我停下手中的活向他看去。
他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耳朵脖子竟全紅了。
我慌忙去摸他額頭,上次就診後明明一直很穩定,可別又燒起來了。
他揮手擋開我,不自在地以手掩嘴輕咳了一聲。
半晌後才問我:「你看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點了點頭,悶熱,烏雲密布,是雨象。
「陪我去個地方吧。」
12
「少爺,你來太傅府做什麼?」
他沒解釋,隻是讓我背他下車,然後把他扶到太傅府正大門,咚的一聲,他當街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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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沒忍住罵出聲,他這膝蓋好不容易快好了,這番折騰又是為何?
「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來接我。」
他吃力地挺直腰背,面容堅毅,直視前方。
我沒走,隻把板車拉遠了些,站在街對面望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路人偶爾會投去一眼好奇的目光。
不一會,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街上的行人商販紛紛以手遮頭跑去避雨,隻有謝小寶這家伙還跪在雨中。
太傅府的大門岿然不動,連個探頭出來詢問的門房都沒有。
雨越下越大,隱隱響起悶雷聲。
謝小寶跪地的四周汪起了一小灘水,水中飄著若隱若現的血絲。
很明顯,他越撐越費勁。他的膝蓋明顯沒法跪那麼久。
我忍住了去拉他走的衝動。
他這麼做應該是有深意的吧?
我想。
也許和夫人有關。
天色漸漸昏暗,雨忽大忽小,一直沒停。
幾個時辰過去,謝小寶卻已無法完全跪住,雙手支撐在膝蓋前,隻剩下頭和脖頸倔強地挺直著。
他跪了一夜,我在遠處站著望Ṭŭ̀¹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傅府大門開了,一個小廝探出腦袋來,「公子,太傅有請。」
我甩了甩站麻的腿衝過去。
謝小寶看到我伸出的手,神情有些恍惚,「你怎麼還在?」
一張口聲音沙啞無比。
我蹲在他身前,偏過頭朝他咧了咧嘴,「少爺都在這,丫鬟能去哪。」
那日我在門房一直等到深夜,再見到他出來時。
他眼裡的光似乎亮了些。
13
我的夜香大業剛開始就遇上了麻煩。
我盤算著到時以五十文錢收一桶,收個幾日匯聚多些再統一運到鄉中各地賣。
隻是這如何存放是個麻煩,久放恐會影響其效用。
一日我蹲在院前從板車上卸下夜香桶,王伯挑著扁擔路過,隨口說了句,「丫頭,生糞太多,會傷谷物。」
我這才得知,人糞隻有腐熟後才可施用於田,否則會灼傷幼苗。
於是我從王伯問到李伯,尋遍整個流民村,最後終於問到了會這門手藝的林伯。
通常自然腐熟這水糞隻需在田頭置窖,窖熟之後便可用。但是這種自然憋悶法費時頗多,需積過半年以上,方成可以使用的「熟糞」。
可時不我待,我需找到更快腐熟的法子。
於是我與林伯蹲在田間搗鼓了數日,終於叫我們折騰出個法子。
將夜香倒入鍋中,加入動物碎骨熬煮。然後取一些田土曬得極幹,加鵝黃草、黃蒿、蒼耳子所燒成之灰,拌和煮熟曬極幹。
此法大大縮短了腐熟所需時日,制得的糞餅也易於運送。
五十文收一桶夜香,一傳十十傳百,一時之間,一到深夜流民村村口的小道就停滿了裝載木桶的板車。
少爺近來也不再嚷嚷著出門,整日憋在屋中寫寫畫畫,也不知在鼓搗個什麼。
難得從這魔怔中抽離出,竟是抱怨這糞桶。
他說院裡全是屎味,都不敢開窗。雖仍是面無表情,語氣中卻透著一絲委屈。
我承認是我考慮不周,村裡其他人家的小院種花種草,清香四溢。
隻我們家,院中堆滿糞桶,蒼蠅漫天飛舞,連狗都不願路過。
於是隔日我就向村裡後山租了片地,專門堆放我的糞桶。
「大半夜的去哪?」
謝小寶坐在板車上一臉茫然。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緊了緊肩上的粗繩,加快腳步。
板車停在了戶部尚書李府門前,一並停放著的還有十幾個夜香桶。
「姐,今晚收的全在這了。」小耗子是流民村的孤兒,人機靈又勤奮,得知我收夜香桶他是最積極響應的,每晚能給我拉幾板車來。
我轉了轉手腕,朝少爺挑了挑眉,「你且看著,我給你報仇。」
我揮揮手,小耗子和流民村裡幾個跟著我收夜香的孩子一起上前將地上的木桶抬了起來。
哗啦聲不絕於耳,隨之撲面而來一股酸餿臭味。
謝小寶皺眉捂著鼻子,忍了一會沒忍住,淺淺幹嘔起來。
我在一旁驚覺,曾幾何時,我連聞到馬夫的臭腳都能頭暈,現下對這滔天巨臭竟毫無反應。
「大功告成!」
我與小耗子等人一起欣賞著我們的傑作。
李府門前石獅子、牌匾沾滿了褐色汙穢物,兩輛停靠在一旁的馬車也滴滴答答朝地上滴著髒水。
府邸門前自是不必說,鋪滿了一整攤,一準讓他們明日連個下腳的地都找不到。
「姐,還剩餘的一些,我讓他們爬牆全往院裡倒了。」
我點點頭,轉頭看向少爺,得意地挑挑眉。
哪知他看也沒看一眼,隻顧捂著鼻子幹嘔,眼瞅著竟是快暈過去了。
哎,沒用的男人。
第二日,尚書府所有人在一陣奇異的臭味中醒來。
門房打著哈欠拉開大門,揉了揉眼,發出了一聲慘叫。
後花園中,丫鬟挎著小花籃為夫人取晨露,不知踩到什麼,低頭一看,發出了一聲慘叫。
尚書夫人被丫鬟攙著,皺眉威嚴地訓斥下人一驚一乍,結果走到門口,隻一眼就暈了,好巧不巧,上半身剛好倒在糞水中。
午時,李洪元慢悠悠起了床,聽聞家中遭賊人潑糞,怒火中燒,打算去逛個窯子泄泄火。
小廝解下馬套,他看也不看掀開簾子就踏上馬車,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那一日,街坊鄰裡紛紛議論,這尚書家怎麼連連傳出慘叫聲。
還一股味兒。
14
少爺的腿恢復得又好又快。在床上養了三個月左腿已可以下地支撐,右腿稍嚴重些,還使不了力。
夏日炎熱,他穿著單薄的裡衣撐著木棍散步,惹得村裡的小姑娘頻頻探頭張望。
村花阿元常來找我敘話,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睛恨不得黏在少爺身上。
說來也怪,從前撕了書頁點火燒螞蟻的人,現在倒抬著書本沒日沒夜地看。
夫人要是知道,應當也會怕他被什麼書生鬼上身。
雖五百兩銀子沒賺到,可每月我會提些酒肉,包個紅封打點牢頭,隻盼他們能讓夫人和傅大人在牢裡舒服些。
「這收夜香這麼賺錢?」
少爺在一旁鍛煉腿腳,看到我堆在床榻上的銀子驚訝道。
「那當然!」我驕傲地點點頭。
坊市各行各業爭搶人多,唯獨這夜香行當遭人唾棄。
這也就意味著我可以一家獨大。
人每日都要排泄,這就保證貨源不會斷,而鄉下家家戶戶都種田,根本不愁銷路。
我不賺錢誰賺錢。
……
人果然不能太飄飄然。
當夜就來了一伙人與我爭搶夜香地盤。
為首之人生的人高馬大,一張嘴卻結結巴巴:「這……片區……是我們的,要……想在此……在此收夜香,必須得……交錢。」
這人我知道,他並不是華京人,幼時被人牙子拐到這,一直住在城南的破廟裡吃百家飯長大。
之前進入夜香行當時了解過各方同行。這伙人常年在城南收,很少踏足城西,是以我才會從城西開始。
現在氣勢洶洶地推著車來,看來是要霸糞了。
讓我交錢不可能,給他一瓢糞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我態度強硬,本以為他們討不著好會就此收手。
誰料,第二日幾人直接動手將我伙計收集好的夜香全奪走。
我氣得牙痒痒。
奪我錢財,等於謀害我命。
於是在他們連搶了幾日後,我一瓢糞扣在了這大高個身上。
為此,我悔恨不已。
因為,這一瓢引發了慘無人道的巷道糞戰。
到最後,甚至分不清誰是他的人,誰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烏漆墨黑。
憤怒讓我們一邊嘔吐一邊堅持。
最終我受不了了。
我拉開眾人,跳上板車,毅然決然舀起一瓢夜香。
「你是老大吧?別讓你弟兄跟著受累了,我們一瓢定勝負。」
他毫不示弱也抬起一瓢,「怎……麼個定法?」
我輕蔑一笑,把瓢靠近嘴,「誰敢喝下這一瓢,這華京夜香行當就歸誰管。」
大高個眼睛瞪得賊大,所有人震驚地看向我。
身後的小耗子弱弱地喊話:「我姐可厲害了,一口就能幹完!」
我瞪了他一眼,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怎麼樣?」我挑釁地晃了晃手中的瓢。
「誰……怕誰?」
我們盯著對方,一點點靠近嘴邊。
旁邊人陸續發出嘔吐聲。
心裡越來越焦灼,他怎麼還不停,我屏住呼吸,可靠得太近味道實在擋不住。
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
「算……了,我沒你……不要臉。」
那夜,我一戰成名。
多年後,坊間依舊流傳著一個奇女子。
夜香娘子人狠話不多,惹急了她拉你一起喝夜香。
15
一身髒汙回到家中,自然又受到了少爺一頓咆哮。
他和夫人一樣最喜潔淨,平時一日恨不得淨手八百遍。
我灰溜溜走到院中,打出井水洗頭。
夜間的井水又冰又涼,我一邊打哆嗦一邊用木瓢盛水。
「你是傻子嗎?大晚上用冷水洗頭。」
不知何時少爺拄著木棍一瘸一拐走了出來,嘴裡吐出的話生硬得不帶一絲情緒。
他從灶間抬出一大盆熱水,沒了拐杖走起路來更慢了。
袖子撸起來,露出結實光潔的手臂。
我蹲在地上低著頭,他從我手中拿過木瓢,用冷水兌進熱水盆中,一勺一勺舀出為我衝洗發絲。
我驚得差點一頭栽進水盆子裡。
瓮聲瓮氣道:「少爺,怎敢叫你為我洗發!」
謝小寶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你連收夜香都敢,還有何不敢。」
「我看你就是這世間最膽大妄為的女子。」
我訕笑了一聲,默默朝旁邊挪了兩步,生怕頭發上的味道燻到他。
誰知下一刻胳膊被一拉,我整個人竟是靠在了他身上。
明明都淪落到睡茅草屋了,可他身上還透著一股清香。
謝小寶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用手去抓順我的頭發。
後來整整燒了兩鍋水才將身上洗淨。
我後知後覺發現,這少爺的潔癖是不是好了?早前被張寡婦摸了下手都要擦拭半天。
現在居然能觸碰我那麼髒的頭發。
怪哉。
我的夜香大業進行得如火如荼。
村裡的村民也一同加入為我制作糞餅。
華京下轄二十縣,我花了月餘才跑完所有地方,每個村縣都指派一人來我這收糞餅回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