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慌不忙,除了鋪子就是荷塘,還偶爾去看看在嶽先生和小常樂。
阿娘擔心我,旁敲側擊地問過我的想法。陸鳴野也同我說,我看上去似乎並不在乎顧止行是否回來。
我並非看起來的這般灑脫。同所有陷入愛情的少女一般,躲不開這場相思劫。也曾擔心過他是否出了意外,是否被繁華迷眼,但我並不怕他蒙心。
畢竟是青梅竹馬,他的人品我信得過。若真是我識人不清錯付情感,那便哭個一夜,天亮了畫還是要畫,餛飩還是要包。
我還是林柰,我有自己的生活。
嶽先生家書房掛著一幅字,筆法蒼勁有力,是一整首《夢遊天姥吟留別》。
小時候嶽先生是教過我這一批孩子的。他來到這個鎮上時就是孑然一身,我聽顧先生說他是個苦命人。早年喪妻中年喪子,戰亂之中又丟了許多家當,妻兒的遺物隻剩下一隻镯子和一幅字。
我湊近了去看那副字,落款是二十三年前,嶽赤誠。
陸鳴野在我身邊出現得越來越頻。
我去城裡買顏料,他也跟著我一起去,美其名曰保護我。
回去的路上,馬在塘邊飲水,我發著呆,他摘了幾朵花遞給我:「還想你那狀元郎呢?我跟你說,男人名利雙收了就會變壞!你瞧這都多久了,他還沒回來,指不定是娶了什麼官家小姐了!」
我瞥他一眼,沒有接那花,不置可否。
「柰柰,說真的,不如你嫁給我怎麼樣?」
我正準備嚴肅地同他好好地說說道理,身後傳來一道咬牙切齒的男聲:「我隻是回來晚了,又不是死路上了!」
我驚得一抖,僵硬地回頭,果然是我那狀元郎。
折騰一番到他家,一路上見到的所有人都來祝賀,走兩步就得客套一刻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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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上他家院門,顧止行悄無聲息地貼過來,從後方把我圈在他懷裡,還把頭埋在我頸窩,發絲輕輕地蹭著臉。
他像一隻大狗,蹭得我發痒,又掙脫不開。
「顧小郎君,怎的去一趟京城變得這樣黏人啊?」
他甚至恨恨地咬了我頸側一口:「小沒良心的!我走了一百二十九天!你信都不曾給我來一封!我要是再晚回來幾個時辰,你是不是要換個未婚夫了?!」
「……我給你寫了信的,正好趕上河堤塌了,沒工夫去寄。」
我偏過頭去吻他的側臉:「我也很想你的。」
28
顧止行是騎馬趕回來的,顧家父母還在百裡外的客棧。
他說這房子還得打掃,讓我幫幫忙,留我到戌時過半還不讓我走。
然而隻打掃了他住的這間,他一直貼著我不撒手,什麼事都幹不了。不是我說,八月還是很熱的。
顧止行說,本來七月底放榜,過了瓊林宴授了官職就能回來。他年紀輕輕三元及第,是國運昌隆的祥兆,皇帝要把公主許給他。
我點點頭問然後呢,他瞪大了眼睛:「你聽了竟沒有別的反應?!你一點都不擔心我?」
「……你要是真的答應了賜婚,現在哪還能在這兒啊?」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接著說:「我在殿上說已有婚事,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隻待我登科及第回家成親。公主雖然不願意,但這事還是作罷了。
「我說願為百姓謀福祉,陛下思考良久給個什麼官職,這時候有八百裡急報涴河鎮的事。
「我本想請命回來料理,但遇上隨縣垮山更為緊急。我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隨縣更需要我。
「柰柰,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
我輕輕地撫上那張我畫了好多遍的臉:「沒關系,我相信你。」
他握過我的手:「我知道你有能力,但還是很擔心。我在隨縣尚且因為年輕而處處受阻,這裡必然是有很多質疑你、跟你作對的。你能辦成這樣,付出的要更多。」
「也沒費什麼勁,主要都是靠關系,有的是人讓我支使……」
「可是柰柰,」他眸中燭火跳動,「我好心疼你。」
這些日子我所向披靡,每一處都安排妥當,滴水不漏,看起來刀槍不入。鎮上每個人都誇我是當世桂英,他隻看見修好的河堤,就說心疼我。
「顧小郎君,我不是一般的姑娘,你知道的。」
29
第二日顧止行登門,解釋了晚回來的緣由。待辦完婚儀,他就要帶我去蘇州赴任。
我爹後槽牙咬得「咯咯」響,問要待多久,顧止行遲疑道:「少說一年三載,長則難說。」
阿娘拿胳膊肘碰碰他:「行了!這事現在反悔不了了!」
過了兩日顧家父母同伯父一家回來,來了好些車馬。除卻聘禮,還帶了一套極其精美的喜服和各種巧奪天工的首飾。
堂妹顧樂知說:「這套喜服可是十幾位蘇杭繡娘趕制出來的,從兄長提親那天就下了訂單,正是放榜那天收到的呢!我叔母親自畫的紋樣!嫂嫂瞧這繡的,可是栩栩如生呢!」
一時間不知道說點什麼,我是從沒想過顧止行祖家是這等有錢。
「你以為我爹怎麼敢有底氣考了舉人還辭官?他要是不在這兒當個教書先生,也得回去經營家業。」
「……那我這豈不是嫁入豪門了?」
「你在乎嗎?我有時候想你要是貪財點就好了,這樣我起碼還能拿座金山捆住你。可柰柰這樣霞姿月韻,真擔心我色衰愛弛啊。」
我跟顧樂知如出一轍地無語。
隨縣的事顧止行辦得很好,皇帝給他二十天假,讓他辦完了婚事去蘇州赴任。
八月十四宜嫁娶,顧伯父帶來的東西都是現成的,隻需布置就可。
我前一天晚上緊張得實在睡不著。在床上不知道滾了幾圈,滾得腦袋暈,去推窗戶吹風。
十三的月亮已經很圓了,從我這裡看過去,月亮正在牆頭少年的腦後,像個光相。
少年自是陸鳴野,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在這裡想些什麼。
我披了兩件衣服過去,在走到牆下仰頭看他。月華雖亮,但此刻背光,我瞧不清他的神色。
「坐在這裡幹嘛?你也要成親激動得睡不著?」
他嗤笑一聲,沒有立刻回話。過了一陣才忽地開口:「柰柰。若是我先開口與你表明心意,你會嫁給我嗎?」
他聲音有些沙啞,夜風吹來一陣竹葉酒的清香。我攏了下肩頭的衣服:「不會,因為我不喜歡你,還會罵你。」
「你喜歡他什麼呢?你小時候說,這輩子要嫁人,也該是世間第一等,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他翻下牆來站在我面前,我才看清他眼眶發紅。
「他自然也是頂天立地的君子,是我心裡最好的人。阿野,感情的事有什麼道理可言呢?人心是這世界上最難控制的、猜測的東西。」
「……所以我才覺得,你會變的,會選擇我的。你更早認識我,與我在一塊的時間也更長,我更了解你……」
「你為什麼了解我呢?」
「因為你我是一樣的人。」
「是啊,因為你我是一樣的人,一樣地從不會低頭。就像你心悅我許多年,卻要等我先開口。」
他的唇瓣抖動,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抿緊了唇。
「阿野,這世上之人有的是鑰匙,有的是鎖。你我既一樣,那便都是鎖,沒法配成一對的。」
陸鳴野的眼眶很紅,但我知道他落不下淚來的,至少在我面前不會。
30
天邊剛有些亮,就被我娘拉起來打理梳妝。
帶上那頂很有分量的頭冠,顧樂知滿眼藏不住地歡喜羨慕:「嫂嫂!這頂冠可真襯你!好羨慕呦!」
菱花鏡裡的少女有著一張明豔的臉,我笑道:「羨慕什麼,等你跟那楚探花成親時,肯定有更好看的。」
樂知紅了臉,遣了侍女去門口看看攔門。
根本沒攔多久,滿江陵城的才子來也為難不住狀元郎,阿娘又勸了阿爹別叫什麼兄弟來動武。
敬茶時阿爹好幾次拿那件他很少穿的大袖禮服抹眼淚,阿娘也不似前幾日那樣看得開,遲遲地不肯松開我的手。
顧伯父財大氣粗,喜轎都是八人抬。樂知在邊上小聲地說:「嫂嫂,你是沒瞧見我哥那樣,剛才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他得狀元時都沒這樣笑過!」
轎子搖搖晃晃,我心知這才出了我家的桃花巷。接下來要走青石板路,過三個巷口和一座石橋,到桂花街的第三家。
這是我走過千萬遍的路,從稚童長成少女,抱著畫軸哼著小調,對每個跟我打招呼的人微笑著點頭。
顧止行撩開轎簾向我伸手。是我無比熟悉的手,骨節纖長,手掌有力。
這雙手曾給我指著書上的文字講解,雕刻出一支現仍在我頭上的白玉簪。曾接過我手裡的東西,拂過我畫上的蓮花。他牽著我走過歲月,如今要走向未來。
我把手放上去,緊緊地握住。
此後水遠山長君在側,柳暗花明同攜手。
尾聲
蘇州與江陵是大為不同的。
這裡少了接天蓮葉,多了些水鄉溫柔。不及金陵城繁華如夢,也是經年累世的溫柔鄉。
這大半年間去過陽羨治水,去過金陵公辦,也見過三分明月的揚州。
宅邸特意挑了間院中有棵海棠樹的,是原主人年輕時為妻子所種。如今他倆要去遊山玩水,便轉讓給我們了。
顧止行說怕我想家,我說這樣日日對著豈非更惦記?
書房留得很大,放了兩張桌子,窗下擺了張美人榻。
春日陽光好,不留神就在這裡睡了一覺,還是被晃醒的。
我去看桌上未完的畫,卻見已經被補完沒上的顏色,旁邊還提了一首詞:【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栊。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
我挑著眉端詳,身後貼上來一隻大狗。
從他科考回來後就喜歡這樣抱,說這樣我們倆的心會貼著跳動。
大狗語調溫柔:「夫人可睡夠了?睡夠了且消消氣,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呦,日理萬機的顧大人有空回來了?看來是蘇姑娘的恩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