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嚴詞拒絕!夫人別放在心上。」
今日一大早顧止行就去衙門辦公,我還沒睡醒,上門來一位比豆腐西施鍾靈毓還漂亮幾分的姑娘。她眨巴著一雙盈盈秋水眸:「先前不慎失足落水,是顧大人救了我。小女家中貧寒無以為報,願留在府上做個奴僕侍妾,以報恩德。」
我這人睡不夠就容易脾氣不好,點點頭說那你就等他回來自己說吧。
這半年來非要以身相許的足有兩打了,顧止行態度之堅決、眼神之誠懇,我對此還是很放心的。
「顧小郎君,你明日在門口擺張桌子吧,我好些日子沒剁排骨了。」
「好好好,正好你昨日說想吃糖醋排骨!隻要夫人願意,我給你買一頭豬剁著玩!」他想了想又補充,「叫夫君!」
我接著把畫補完,讓他告訴我後邊半幅詞是什麼,寫在了他的字後邊。
兩筆瘦金各有不同,一筆如松,一筆如竹。
他在我耳邊說,我慢慢地寫:【看葉嫩,惜花紅,意無窮。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佔春風。】
(正文完)
番外:小昭
1
詩人說,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我家是最普通的茶農,過著最普通的生活。
十歲那年七月來了飓風,淹了陽羨幾個村鎮,包括我家。
村長叫我們去避難,阿娘抱著弟弟,沒空管我。我腳一滑摔倒了,她毫無察覺,自顧自地把弟弟往懷裡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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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弟弟,因我不是他的姐姐,是他的奴才。
我半個人都陷在泥裡,有好幾天沒吃米面了,沒力氣爬起來。
心想要不就這樣算了,我死在這還落個輕松,活著左右沒什麼好日子。
大雨灌進耳膜,我恍惚地覺得真的快死了。
有兩雙手把我拉起來,還撕了自己幹淨的裙片給我擦臉。
糊臉的泥擦淨,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我心想一定是我要死了,是天上的仙子來接我了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人,姐姐明豔,哥哥英俊。他倆都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穿著最簡單的粗布麻衣。
姐姐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有什麼能幫你的?」
「……我叫陳招弟。」
我有些窘迫,這位姐姐像天上的仙子,而我隻是鎮上幾百個招弟中的一個。
姐姐沒說什麼,溫柔地拉起我的手。
哥哥又問:「小姑娘,我們是蘇州府的人,來治洪的,你可知道你們這管事的人都在哪裡?」
我點點頭,叫他們跟著我一起走,姐姐還從身後的馬上拿了蓑衣給我。
那蓑衣對我來說太大了,我舉過頭頂擋雨,不多時就累了。這時姐姐走到我的左邊,和哥哥一人提起一邊給我支著,架起了一個小棚。
眼淚悄無聲息地滾下來,我親爹娘都不曾對我這樣好。
2
把我送到山上,哥哥去找鎮長,姐姐帶著我去擦淨了臉和手,換了身幹淨衣服送到休息的地方。
我娘忙著哄弟弟,瞪了我一眼又罵:「死丫頭!又去哪兒偷懶了!還不快哄你弟弟!老娘胳膊都酸了!」
她喊出「死丫頭」的時候,姐姐就不動聲色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大娘,小丫頭有些風寒了,別過給您和小弟,這小孩感冒起來可遭罪呢!」
阿娘抱著弟弟往裡躲:「那你還不出去!別讓你弟弟遭罪!他吃不了一點苦藥的!」
她拉著我走到給她住的屋子,翻了好久才給我翻出一塊糖來:「我叫林柰,你可以叫我林姐姐。你先在這屋裡住幾天吧,我會很忙,可以幫我疊被、燒水嗎?」
我想說我還會幹很多活,但她笑得很溫柔,像是隻希望我開心一點,我就說不出了。
她當真很忙,她跟那位姓顧的哥哥每天早出晚歸,整日揮著鐵锹泡在泥水裡。我跟著劉嬸去給送飯,看見他倆並肩地站在一塊,對著一張圖紙說話。
劉嬸說這是去歲的狀元和他夫人,成婚不到一年。
她粗布麻衣滿身泥,卻仍是很好看。那雙過分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她說什麼狀元都點頭,然後再探討一番,兩個人都點頭。
3
過了幾日,村裡的Ŧůₚ水肉眼可見地退了不少。她白天不去跟他們一起挖溝了,留在山上看顧我們,還算算賬什麼的。
但她總會等到顧大人回來,不過是吃一頓飯,或是拿點東西說幾句話,反正總是要見一面的。
這天我夜裡起來喝水,見她守著一盞燈籠坐在門口翻著書。
我過去坐在她旁邊,隻認得書皮上的兩個字,是《茶經》。大概是從這山上那個屋子裡翻出來的。
她從來不叫我招弟的,隻叫我小陳。我本想問問她怎麼不睡,忽地想起來今日我還沒見到那位顧大人。
她問我:「你們鎮上的女孩子都讀過書嗎?讀到什麼程度?」
「都讀過的,大家都學的《三字經Ŧũ̂₍》和《百家姓》。」
「沒學《千字文》嗎?」
「沒有,一聽名字就嫌長,便不叫我們學了。」採茶炒茶才是第一要務,他們都擔心讀書誤了好時候。
她叫我稍等一會兒,進屋去寫了幾個字,拿了張紙出來給我看。
她寫的字可真好看,一筆一劃,像舒展的茶葉尖。
她問我都認識嗎,我說不全都。我心裡有些難堪了,怕她看不起我。可她還是笑得那樣溫柔,一字一字地給我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她說這是《千字文》,講的是世間最簡單的道理,給我解釋每一句的意思。
我聽得十分用心,她說這隻是第一節,要是我願意就教我。
後來每天我起床都能看見枕邊留著半紙詩文,她還叫我學會了就去教給其他的女孩。
她說我不必叫招弟,我生下來並不是為了弟弟,我隻是我自己。她給我起了個小名,叫小昭,她說昭是光明的意思。
4
這天我起床身邊沒有詩文了,焦急地到處找,摸到了她的房間。
這屋子有三間,我身量小,住在小屋的羅漢床上。她房間的門板壞了,被她直接拆掉放外邊當個坐的地方,於是直接就能瞧見裡屋的情景。
地上有一坨滿是泥的外衣,顧大人正在床上睡著,頭枕在姐姐腿上,手還環著她的腰。她頭靠著床架子閉眼,手還放在顧大人肩上。
我看得臉紅,輕手輕腳地跑走。
過了很多年我才想起,是因為她把枕頭給我了。
那天晚上她給我厚厚一沓紙,一面盡是些我看不懂的什麼東西,大概是關於治水的草紙,背面是給我寫的《詩經》。
她說明日大家就要從山上撤下去,他倆再過一天就要回蘇州府去了,那邊壓了好多事。
我深吸幾口氣,說出我想了很久的話:「姐姐,你能帶我走嗎?教我讀書,讓我不要……」
不要在這像個畜生一樣活著。
她像是意料之中,毫不覺得冒昧或意外,摸著我的頭說:「我可以帶你走,之後呢?我教你讀書,然後你用一輩子報答我?」
我愣住了,這是我沒想過的,我隻想要離開這裡。
「我不能帶你走。今日我幫了你,來日你又該如何呢?」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她溫柔地摟過我的肩:「我隻能給你一陣風,能否上青雲, 全看你自己。」
那時我心裡全是將要分離的難過, 完全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
5
我們下山後的第二日他們就走了,我才知道林柰當時也才將將地十七歲。
又過了幾日, 村子修得差不多了,來了一位秀才相公。他說是接到了好友的信,來這裡教書,隻教女娃子。
這不收束脩, 書本全發, 也不曾故意將課業壓得極繁重。先生說他夫人從前也叫招弟, 所以不希望這世上再有招弟了。
第二年春,我家最好的茶葉要御供, 次好的要賣錢。我偷偷地留了兩塊好的茶餅,叫先生寄給林柰姐姐。
十五歲的時候陛下改了規矩, 女子也可以參加科考, 單獨排名。雖有成績者不能擔任官職, 但可以進翰林院, 也可以當女先生。或有某處才能特別出眾者,能單獨錄用。
據說是顧尚書的夫人在治水一道頗有研究,卻為女兒身不得入朝為官, 叫陛下覺著實在可惜, 不想再為此損失人才。
我二十歲的時候與解元的成績不相上下, 我娘到處吹噓, 我弟弟定能為官做宰。
明明與解元並肩的是我, 卻永遠不如弟弟是帶把的。
我同家裡鬧翻, 依律法分了我十畝茶園, 卻要我舍下一半嫁妝給弟弟。我自然是不在乎,茶園交給好友打理, 收成她四我六, 便赴京趕考去。
6
二十一歲,我與探花成績相並,也得了瓊林宴的帖子。
我租住在京城最貧窮的地段,去赴宴時門口卻停了一輛低奢的馬車,侍女說尚書夫人請我上車一同赴宴。
車裡坐的果然是林柰。她如今二十八, 與我的記憶幾乎沒有變化。
她眉眼溫柔, 笑道:「我聽聞今科女探花是出身陽羨, 名叫陳昭昭,便在想會不會是你。」
我深深地彎腰, 感謝她這一陣好風。
她拉我起來:「不必謝了, 你每年不是都寄了茶餅?這就很夠了。」
她說是擔心我被別人看不起, 來給我助陣長士氣的。
到了苑門口,顧尚書正在等著我們。他伸手來接她, 還怨她怎麼不帶上他一道走。她笑道:「顧小郎君,你如今是尚書大人了,穩重點!這不是要你先來主持局面嘛。」
他倆比我的記憶中的樣貌更成熟些, 眉眼間多了些菩薩低眉的意味。除此外毫無不同, 仍是緊密地挽著對方的手。
這陣風把我送上了青雲,可幸的是我要見的人還在等我。
我會越上越高,與她一樣高, 或是超過她。然後救這世間所有的招弟。叫女子都挺直腰杆做人,不必遭旁人冷眼,過與男子一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