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還是沒糾正赤膽忠心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作為補償,我把那一頁紙他不認識的字都教會了。
21
回到鎮上,我把計劃跟陸鳴野說了,又掏出一錠銀子,叫幾個漢子去買被褥送到清光山上。
工匠又來了一趟,說梨花巷的河堤也裂開了縫。我又掏出一錠銀子,叫他去買沙包和修補用的東西。
陸鳴野眉頭皺得能夾碎塊石頭:「你是把嫁妝都掏出來了?!逞英雄需要做到這個地步?!」
這上下山一趟給我凍得夠嗆,拿過一條被圍身上:「哪能啊!這是在縣丞家拿的,本來就該是用在這兒的。」
「縣丞家還有錢???」
「是啊,他臥房雖然收拾得很幹淨,窗邊有一塊牆很新但不牢固。是一個裝滿銀錠的盒子,當成磚砌了進去,我拿錘子砸出來的。」
陸鳴野沉默良久。
晚上我們兩家人分頭去通知大家,收拾重要物品和衣物去山上避難。
三個時辰過去,總算把這二十戶人家勸好。
這一天一夜說了不少話,比如「這剩菜不用帶了,山上有飯吃」「雞鴨鵝不能帶到山上」「我知道這床被是三十年前你結婚新做的但是山上真的有被蓋」。
我和陸鳴野的父母在山上安排,我們倆和壯叔在山下檢查。實在拿不了的放到縣丞家鎖上,雞鴨鵝放在縣丞家後院。
雨勢漸大,河堤的一塊石頭滾進河裡發出巨響。我們正要撤走,忽地出現一個素衣老人站在了河邊。
壯叔反應最快,衝過去把老人扛起來就跑。那老頭像是一心尋死,掙扎著要放他下來。我掏出一塊手帕塞進他嘴裡,怕他投河不成再咬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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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番跑動,河堤越裂越快,我們拼命地往前跑,終於在塌到腳下之前到了安全的地方。
老人暈了過去,我才發現這是嶽先生,先前在鎮上教過書的。
他醒過來發現身在清光山上,悲憤地一時想撞牆,叫陸鳴野單手給制住,將嘴裡的手帕拿了下來。
「老夫一生清風高潔,絕不與山賊土匪為伍!寧死也不在這裡苟活!」
大當家正巧聽見,揚聲道:「老腐朽!我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怎的這樣瞧不起?你們讀書的高人一等,那父母官也是讀書人,你看他如今幹了什麼?!不是看在我林老弟和阿柰的份上,這個忙我還不樂意幫呢!」
我爹跟在後邊:「張俊美!你少說兩句!」
身高八尺、寬四尺的張俊美氣的絡腮胡直顫:「林輝明!不許叫老子大名!」
看來有些名字真的是世上最短的咒語。
嶽先生如遭雷擊,山羊胡抖了半天,伸手指我:「你!這竟是你出的主意?!林柰!你夫婿顧止行可是今科舉人,你竟與土匪勾結?!」
我臉上沾了些許泥巴,現在幹了難受得很,一邊撓一邊說:「這是我的主意,但我想先生也沒什麼別的好辦法了,不是嗎?」
咬著牙「你」了半天,眼看他要氣得背過氣去,陸鳴野輕輕地一個手刀給他放倒。
壯叔照顧他年老,多給他加了床褥子。晚上送飯進去,他氣得又摔又罵,相鄰的居民們都來看熱鬧,好些人還勸他。
嶽先生單薄的身軀抖得要散架一般:「老夫絕不原諒這些殺人如麻、橫行霸道的匪賊!」
大當家聞聲而來:「老先生,我敬你是個先生!我們山上沒有一個兄弟手裡有過人命,也從沒做過什麼雞鳴狗盜之事!你心裡可以看不上我們,但不能上下嘴唇一碰,就讓我們身上背人命!」
「我要怎麼說話!我兒子進京趕考,就死在劫財的土匪手裡!他本該登科及第的!可他才十九歲,死在你們土匪的手裡!如今要我為了活命接受土匪的恩惠?不如讓我一頭撞死!」
他說罷就要往牆上撞,上來幾個學生拼命地拉他。
我和陸鳴野遠遠地看著,他不動聲色地擋住了我的身形。
22
茶喝多了睡不著,夜裡雨停了,我搬了個馬扎在院門口坐著吹風。天上仍是陰雲密布,無星無月,看不見山下的情況,全是黑壓壓的一片樹。
發了許久的呆,聽見身後門響,回頭發現是陸鳴野。
他把厚外衣遞過來,把馬扎放在我身邊坐下:「在想什麼?」
我長嘆一聲道:「不知道阿晨什麼時候能回來。這雨再這麼大幾天,就得全挪山上來了。」
說話間,他已經薅了幾根狗尾巴草編了個兔子,遞給我之後又薅了一把,預備再弄份大作。
我拿著那隻毛乎乎的小兔子,知道他是擔心我白天因為嶽先生的話難受,想哄我開心。
「你這手藝真是精進不少,小時候你編這東西總是弄不好,常給團成一團丟掉了事。」
他應該是也想起來了,笑出聲來:「小時候總想論個高低,爭個第一,卻忘了要Ţūₑ珍惜身邊的,抓住手裡有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很多東西都來不及了。」
天地間靜謐無言,林子裡的蛐蛐叫聲被湿潤的夜風吹過來。
「阿野。」長大之後我便不怎麼這樣叫他了,都是連名帶姓地叫。
「許多事留不住並不在你,是它本就不長久。你現在也很好啊,手裡有劍,心中有義,家人朋友都在身側,這不是很好?」
「人生在世,自有許多求不得堪不破。世事如流水,情愛似石沙。若是錯過了便說明不是這個人,傷心難過在所難免,但不必過於為此自苦,蹉跎時光,錯過那個對的。」
他手裡的動作停了,我看了半天,看出來大概是一隻小狗。
23
後邊這幾天熱鬧得很。嶽先生整日罵罵咧咧地要以死明志,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去勸導他。我娘和陸嬸嬸忙著安撫照顧婦女兒童,陸叔叔帶著男人們在時而響起的「不許叫老子張俊美」中幹活,我爹一鍋接一鍋地做大鍋飯。
我和陸鳴野山上山下兩頭跑。因塌了兩處河堤淹了不少地方,一時間上山的避洪的人更多了。
忙到第四天,阿晨和知州一起回來了。他摔斷了一條腿,是被抬回來的,故作輕松地叫局裡的師兄誇他,師兄扭過頭去掉了兩滴淚。
我說明了所有情況,把那半盒銀子交了上去。慈眉善目的知州捋著胡子:「姑娘運籌帷幄,真乃女中諸葛。」
有知州主持大局,就沒我和陸鳴野什麼事了。在鏢局大堂等著一些情況接洽,結束了就能上山休息幾天。
陸鳴野翻出一床被褥,拿桌子拼了張床,叫我睡一會兒。我也確實困得睜不開眼了,把沾了不少泥的外袍一甩,一個泥鰍入水鑽進去。
外邊雨勢不減,我恍恍惚惚地像在琉璃罩子裡,睡得不踏實。
忽地一陣清越笛聲和著雨音,頭痛都輕了幾分。我突然想起來,這是在長江上和蓮塘旁的那首曲子。
春林花嬌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我甚至算不出過了幾天,才昏昏沉沉地想起那封信,我還沒寄出去。
24
交代完這些事,回山上我就睡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早上起來正好看見嶽先生在教小常樂讀書。
小常樂很好學,從前我帶他下山玩,他就最喜歡纏著顧止行教他東西。
前些天他拿著書來問我,我說你可以去問問那位阿爺,他是很有學問的先生。
「可是他好兇!還摔碗罵人,我害怕。」
「常樂是愛讀書的好孩子,先生都喜歡這樣的孩子。」
於是小常樂顛顛地拿著書去問,嶽先生本能地教了,教完了才開始懊惱,冷嘲熱諷道:「真是愚笨!我兒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個月都不問我幾次問題!」
小常樂沒聽他說什麼,又翻了一頁問下一個。
嶽先生一哽:「你這孩子!讀再多也沒用!朽木不可雕!讀得再多你也是土匪的兒子!一輩子都當不上秀才!」
小常樂仰著腦袋:「我知道我很笨,考不上秀才。我阿爹說人隻要肚子裡有足夠的學問,就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伯伯說讀多少書就能行多少路,不好好地讀書就要被困在這山上。
「我要好好地讀書,要了不起。這樣才能去很遠的地方,找最厲害的大夫,給阿娘治好喘症,給叔叔、伯伯治好腰腿疼。」
嶽先生看著他,說不出話。
我適時地走過去把小常樂接走,嶽先生看了我還是橫眉冷對,鼻子發出一聲「哼」。
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掏出一塊糖:「好樣的,明天接著去問!」
隔天,嶽先生的碗完好無損地出來了,我放的排骨也吃完了。
25
第七天,雨終於停了。
大家從山上撤下來,知州帶著人修房屋河堤,陸鳴野帶著鏢局的兄弟們幹活。鎮上忙活的人越來越多,我娘的餛飩鋪也忙了起來。
有天夜裡狗叫震天,是放在縣丞家院子裡的十幾條狗,咬住了來取錢的縣丞。
正巧那天是大當家值班,他更是恨得牙痒痒,捆了他倒吊著,隔一陣放個凳子緩口氣,別叫他真死了。
我滿意地點頭:「張俊美,幹得漂亮。」
張俊美這次沒急眼,因為我帶了他看上的那位娘子來,她正閃著星星眼說「您真是個英雄」。
據縣丞交代,他書房裡那堵高寬兩尺的短隔牆,就是拿銀子砌的。
後邊萬事有官府,我隻管著餛飩鋪。
這時已經七月中了。
因為來吃飯的人多,幹脆在門口也支了幾張桌子,平時也賣些茶水。我正在外邊坐著和陸鳴野闲聊,知州慢悠悠地走過來,坐下要了一壺龍井茶。
我把茶送過去,知州笑眯眯道:「先前隻覺得林姑娘乃女中諸葛,是奇女子。今日才知,竟是顧解元的未婚妻?」
鄰座的王大嬸道:「是啊是啊!小柰畫畫得也好!號正玉先生,大人您聽說過嗎?」
「呦!我府上還真有一副正玉先生的畫作呢,花了百兩銀才購得,竟真是出自林姑娘的手?」
「是有些手藝,倒不至於此。大人要是喜歡,改日我送您一幅。」
知州捋著胡子笑道:「今早我收到消息,殿試放榜,江陵城一位顧相公年僅弱冠便連中三元!林姑娘前途無量嘍!」
我有些恍惚,想起去年八月十五,他問我願不願意當狀元娘子。
顧止行確是奇才,但這世間山外青山樓外樓,我沒想他真能連中三元。
一瞬間有些聽不清周圍的鄰居們都在說什麼,每個人都高興不已,王嬸還上來握我的手,說什麼诰命之類的。
「林姑娘也勿要擔心,前些日大雨封路,消息才送達我這裡。應該要不了幾天,顧狀元便能衣錦還鄉來。」
26
然而待到八月初,河堤修的牢又固,顧家還是沒有一個人回來。
許多人勸我不要太焦心,顧相公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但話裡話外地還是讓我有個心理準備,畢竟這樣的故事不少,我爹已經準備要拿著那紙文書上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