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能再看禮汀一面,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楊洵覺得自己可以安心的接受了。
人在末日的時候,總盼望見到自己心裡的人。
而楊洵覺得心裡唯一的支柱,就是禮汀。
今天禮汀在家裡送江衍鶴離開後,又回嵐頤居,簡單地看了一下前年冬天兩人相處的地方。
如果不是江衍鶴鬧了禮汀太久,她也不會想起下午再去掃墓。
命運就是這麼陰差陽錯。
待那人走後,她和管家湯叔打了招呼,說想去陳兮月阿姨那裡去探望她,所以接下來幾天都不在官山道休息。
因為江衍鶴不在家,禮小姐一個人闲著也挺悶的。
湯叔也沒多想,甚至還叮囑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聯系他。
在巴塞羅那弄丟手機以後,電話卡也跟著遺失了。
禮汀覺得補辦很麻煩,用新號注冊了微信。
她性格清冷,之前聯系的朋友很少。
孟絲玟和何玲芸,她都一一打電話告訴了她們她的近況。
和沈鴻那一一群人雖然關系淡薄,但是她也沒忘記他們。
她唯獨把楊洵忘在腦後。
“禮汀。”楊洵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幾乎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我就知道在這裡能遇見你,我剛下飛機,沒想到京域下雨了,冒雨在這裡等了很久......守墓的老周說你還沒來。我害怕錯過,就買了一把傘,繼續在這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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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著雨霧看著眼前的人,終於忍不住流露出了他的思念。
楊洵知道禮汀心裡眼裡隻有江衍鶴,但他心裡有這個人,又怎麼控制得住。
“想見的話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呀。”
禮汀和他並肩走在一起:“你的衣服都湿了,看起來好憔悴,我剛好探望完媽媽了。我陪你去喝點熱咖啡暖暖身體吧。”
楊洵心裡有千般話想和她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重重點了頭。
他斟酌了一下語言才說:“實在抱歉.....讓你看到我這麼狼狽的一面,最近因為我妹妹的事,實在忙到心力交瘁.....前幾天我去港島那邊詢問了哪裡的醫院,港大的病理學專家我也找了。”
兩人在咖啡館坐下。
禮汀簡單地講了一下前段時間手機丟失,所以更換了電話號碼的事。
隨後她穩定了楊洵的心神:“有什麼事,你慢慢講,如果我能幫到你的,我一定盡力。”
楊洵正欲說什麼。
送咖啡的服務生就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很意外的。
這個可愛的女僕裝兼職大學生認出了禮汀的名字。
“禮汀?”她有些激動地說:“你就是禮桃的姐姐禮汀嗎?”
禮汀眼睫垂著,她反應了半晌,隨即對她露出溫柔的笑意:“嗯,我是。”
服務生眼神有些激動:“我經常看禮桃的直播,她卡點跳舞的視頻我都翻來覆去的看。那天她直播化妝.......下面有粉絲說她長得漂亮,可以去選秀出道.......她說我哪裡漂亮啊,如果你們見到我姐姐,才知道什麼是美若天仙呢。”
楊洵心裡暗道,禮桃怎麼可能會這麼好心。
他對禮家的情況簡單地了解了一些,知道禮汀這個妹妹的為人。
因為擔心自己說錯話,所以他沒有開口反駁。
“那天人多,大家都起哄想看看天仙長什麼樣,禮桃就翻出來了你的京大運動會上彈奏琵琶的視頻。”
“有人說你真的好漂亮,氣質太出塵了。然後禮桃就說.....說你對她很不好....她和你相處,你都對她愛答不理的樣子,隨後她又自嘲說,仙女不就是冷心冷肺的嗎,她喜歡的男生也拋棄她喜歡了你.....”
服務生對她做了一個wink。
“可是我就吃這一套呀....你長得真的太仙了,如果你性格惡劣,就更可愛了。可惜你太低調,我找了很久蛛絲馬跡,找到禮桃手滑點贊過一個叫Lynn的賬號.....我猜到這個可能是你。”
“你翻譯的書.....還有你....幫助過的小孩...我覺得你不會是一個壞女人.....”
“小劉,098號取餐碼配送一下,站在那裡和客人聊什麼天呢。”
穿著圍裙戴著口罩的女人從隔間裡探出了一個腦袋。
長得可愛的服務生立刻吐了吐舌頭:“仙女姐姐你們聊!我還在工作呢,一會你們續咖啡叫我,我可以給你們免費哦!”
她跑起來差點摔倒,禮汀很溫柔地提醒她:“左側地板上很滑,走路小心。”
今天的禮汀看起來的確好仙,黑衣襯託得她白皙如玉。
她和江衍鶴的氣質有一種相似的冷淡。
那人除了她以外什麼都不在乎,而她則很敏感地關注著每一位芸芸眾生。
“小汀,事情是這樣的。”楊洵想到眼眶又有些微紅:“我不是和你說,我妹妹在塞斯坦那嗎,哪裡戰爭不斷,醫療資源匱乏,我妹妹在那裡拍照片,募捐挖井,協助醫療人員。”
“一周前,我剛昨晚一個連續十四小時的手術,走出手術室,一通陌生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
“對方很沉痛地詢問我,現在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問我能不能承受的住。”
“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妹妹楊舒彤就接過了電話,她舉重若輕地告訴我,她現在得了一個小病,沒什麼大礙,就是渾身皮下出血點,舌頭很紅而已。”
“她雖然說起來雲淡風輕的,因為是從小養成的性格,那時候我們被父親家暴,也是渾身傷痕,她都說不疼。”
楊洵想起來很久遠的事,想起當時被家暴的疼痛和親情的溫馨,很溫柔地笑了。
“你還記得你去英國之前,我和你說我妹妹所在的地方,血疫鬧得人心惶惶,特別是一種叫斯託米的毒株。我早勸了她回來,她說,哥,我想要我一輩子過得有意義。”
“接到電話,意識到我妹妹感染了血疫的那一刻,我渾身冰涼。”
“我知道這個是不治之症,毒株就是斯託米。現在她已經被護送回國了,和六名同胞一起。她啊.....我和她這麼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病床上,即將生離死別。”
“我去醫院探望她,她和我隔著玻璃防護牆,她的臉色通紅,時不時嘔血,全身免疫系統都被病毒攻擊,我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小汀,你可能難以想象這種病毒的可怕,她連眼睛都會滲血,你知道我看到有多心痛嗎。”
楊洵說到這裡,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不停地揪自己的頭發:“我隻恨我學的是心髒內科,完全不能幫到她。”
“你先別急著否定自己。”禮汀柔聲安慰道:“真的就沒有一種治療的方法了嗎。”
“沒有....沒有....斯託米的疫苗還沒有研發出來...她免疫系統裡的巨噬細胞已經被摧毀了,就算有預防的疫苗也沒有用。”
禮汀似乎能感知到他的悲傷,她眼睫湿潤地看著他。
她也不知道能用什麼辦法來幫助楊洵。
面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少女,她也非常心痛。
之前聽楊洵講過她,是媽媽的小粉絲。
她一直聽說楊舒彤的傳聞.
這個政治傳播學的女生,熬過暴力疼痛的童年,渡過蒼白孤獨的青春期,就把一生都交給了和平。
話說到此,楊洵已經泣不成聲。
“我能去探望一下她嗎?”禮汀用一種讓他安心的口吻:“她一直都令我敬佩,我有一些錢.....如果能幫助到她和那些令我敬佩的同胞們,我願意盡我的綿薄之力。”
“再說你妹妹也是媽媽的粉絲,也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記得她的人,我幫助她,也算是告慰媽媽的在天之靈了。”
“可是,我妹妹的毒株有傳染性.....”楊洵略微不安道:“萬一你也感染什麼的,我不會放過我自己的。”
她側著頭,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眼神空靈。
“今天是清明節,在路上我遇到了很多捧著菊花來祭祖的人,我有的時候,看見媽媽的靈位牌上隻刻了我的名字,萬一有一天.....萬一有一天連我也不在了....媽媽連掃墓的人都沒有了。”
她淡淡笑著:“所以如果親人還在,我想陪你去看看她,不要她離開了,再後悔。多一個人看她,也是多一個人記住她,萬一我能稍微幫助到他們,不是更好嗎。”
楊洵沉痛地看著她,看著禮汀堅定的表情,隨即重重點頭:“好!我帶你去見見她。”
到達雲瀾那一刻,禮汀感覺到了嗚咽的熱帶風。
京域的夏天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但是這裡似乎比京域熱一點,提前進入了下一個季節。
去醫院的路上路過群山。
楊洵眼睛通紅,趴在前排車靠背上睡著了。
禮汀看著遠處晦澀的雲籠罩在天際,時值日暮,雲霧中有細微的縫隙,夕陽的光從縫隙裡灑下來。
車輛緩緩移動,那簇細小的光斑就像一群遊曳的深海小魚,在覓食,在嬉戲。
當地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的阿姨看見禮汀向往的眼神:“很美吧,往前面的走,就是通往玉龍雪山的路,所以這裡的天氣才這麼漂亮。”
禮汀點了點頭。
她的思緒飄得很遠,想起之前在疊翠山的雪線上,想和江衍鶴相擁看日出的約定。
已經很多年過去了,快五年了吧。
五年。
整整五年了,她已經擁有那個人五年了。
防護無菌的透明玻璃牆隔開了病人和家屬。
醫院裡聚集著幾個同胞的家人,他們個個衣著簡樸,神情悲戚地陪護在休息室裡。
七個人,有三個確診感染,其他的幾個人都在留院觀察。
其中有一個叫小霞的女孩,是裡面唯一一個沒有感染的人,她被大家保護地很好,她是最後去塞斯坦那的。
小霞看見禮汀來,和她年齡差不多大,其實她還是有點欣喜的。
因為她終於遇到可以講述的對象了。
她不斷地重復當時的場景。
那幾個人同胞察覺到自己感染了,就把她鎖到小房間裡,大使館找了當地的軍警來護送他們回去。
小霞一個勁地哭:“他們幾個人,口鼻都在滲血,還一遍又一遍地問,小霞有沒有安全上機啊,能不能先接小霞回去,我們現在這裡治療就行。”
“那時候我聽到他們用中文一聲又一聲地叮囑醫護人員照顧好我,覺得好感動.....”
他們在異國他鄉,簡直給予了她全部的照顧。
小霞覺得窩心又幸福。
雖然那時候到處都是戰火和瘟疫,但是這六個人的陪伴,是小家庭之間的維護,也是國家對她的庇護。
特別是楊舒彤姐姐,每天都會督促她很多遍洗手消毒。
可是那時候,幾個人團結在一起,偏偏覺得好熱血。
就好像為了正義,為了和平,為了一個沒有戰爭的時代。
小霞有一點才藝,那時候她教會那些孩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記得,有一天夜晚,她唱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幾個同胞別著國徽,遙遙地看著她,一個個熱淚盈眶。
戰區昏黃的燈光下,燈罩已經被戰火和煤灰沾汙地黑黝黝的。
但是她們胸口上的國徽圖案,熠熠生輝。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祖國,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們一個個胸口的閃爍的月亮,為他們每個人私有。
可能那時候實在是太浪漫也悲戚。
雖然被生存問題困擾著,可是一想到遙遠強大的祖國,就覺得是那些難民不一樣。
他們都是有後盾的人,他們什麼都不怕,退一萬步講,就算真遇到什麼危險,他們還有彼此。
走廊上有一個正在輸液的小孩聽到了,似乎感知到了什麼。
他嗲聲嗲氣地說:“有媽媽在就不是流浪小貓哦。”
小霞已經泣不成聲。
祖國的確很好,知道他們幾個感染了,同意他們回國,讓他們每個人都住在單獨的病房治療。
這是感染的病毒,是斯託米,是人人害怕的血疫。
本來是懷著最溫熱的感情回國。
在機場被強制隔離的時候。
小霞非常理解,但是查了很多次她沒感染,本來以為周圍人都會替她開心的。
沒想到回國以後,卻遭到了所有熟人的避諱。
他們覺得她身上可能攜帶有病原體。
可是,在塞斯坦那那段時間,能歌善舞的她,明明是大家的救贖和光芒的。
為什麼回到這裡,就被所有人厭惡了呢。
“你懂嗎,明明是和我說著相同語言的同胞。他們每一次避諱,都宛如一場把我趕去荒蕪人煙地區的流放啊.....我是異類,無法融入人群的異類。”
“可是我完全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因為我自己都好怕,自己醒過來就會突然滿身紅疹,做夢都會夢見七竅流血。”
“不好意思,禮汀姐姐,嚇到你了吧....”
小霞說到這裡,自嘲的笑出了聲:“我.....就是覺得有一點孤獨無依....”
楊洵想說什麼安慰的話,但是他張了張口,把臉別過去。
是啊,他能給予什麼安慰呢,唯一相依為命的妹妹還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無藥可醫。
病房裡溢滿消毒水的味道。
楊洵想讓禮汀出去等,瘟疫的陰影在這裡籠罩,沒有健康的人願意來這裡久待。
他就看見禮汀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她在楊洵驚訝的目光裡,走到小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