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還沒有後來成熟穩重,卻已經和後來性子相仿,那便是不做多餘的事。
見過越之恆是如何長大的,湛雲葳便忍不住想,想必在越大人看來,九思澗受罰,算不得什麼大事。
她的確沒猜錯,這些年越之恆冷過,餓過,數次命懸一線,總歸九思澗下的少女沒什麼生命危險。
冷眼看裴玉京照顧湛雲葳以後,他腦子更清醒。
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那劍仙師兄器宇不凡,根骨奇佳,身世也很好,而越之恆將來要走的路,人人不對他拔劍就已經算是和睦。
注定將來要翻臉,今日便不該有所羈絆。他惦記什麼都比惦記注定是別人道侶的人來得好。
雲層遮蓋住了月亮,山澗中漆黑一片。遠處卻驟然傳來了鷹隼撲扇翅膀的聲音,湛雲葳猛地站起來,越之恆也抬起了眸。
遠處那鷹隼是朝著湛雲葳去的。
湛雲葳知道太虛門心性不正,卻沒想到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這鷹隼湛雲葳認識,是太虛門掌門養的靈寵,平日裡跟隨太虛掌門作戰,撕碎過不少邪祟。
她很快就明白太虛山公子為何要這麼做。
恐怕不止是她幫了封蘭因,拂了太虛山公子的面子。事實上,長玡山和太虛門的矛盾存在多年,長玡山山主和
太虛門掌門同樣是符修,名聲卻一個天一個地。
以至於不說百姓的敬重,就連其他仙門採購符紙,生意往來,常常也會略過太虛門,首選長玡山。
世家若有符修弟子,也會首先屬意送至長玡山。
太虛門日益沒落,新仇舊恨堆起來,太虛山公子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知道湛雲葳此時受了傷,他竟然歹毒到夜半放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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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出了事,追查到他身上,他也可以推脫是靈寵乃牲畜,管控不嚴。而長玡山主愛女如命,往後恐怕會一蹶不振。
很快那鷹隼就到了古樹下,湛雲葳看得真切,那鷹隼並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要抓傷她,太虛門也當不起害死湛雲葳的名號,怕長玡山主真的不管不顧與他們同歸於盡。
但鷹爪上的冷銳紫光一閃而過,明顯就沾著邪祟的血,對於毫無防備的御靈師來說,這便等同雪上加霜的毒藥。
今晚昏迷的少女明顯沒有意識排除毒素,若真讓毒素在體內擴散一夜,往後她的修為再難精進。
越之恆這樣的眼力,自然也一眼看出來了對方意欲何為。
他語調冰冷:“還真是歹毒。”
湛雲葳憤憤點頭,緊接著,她終於看見越之恆動了,他飛身而下,在鷹隼要碰到湛雲葳時,用鞭子纏住了那鷹隼。右手狠狠一拽,鷹隼已經重重被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哀鳴。
湛雲葳也已經到了少時的自己身邊,看越之恆處理那靈獸。
他並沒有殺那鷹隼,而是反手畫了一道血符,也打進那鷹隼體內。
很快,他松開鷹隼,那隻靈獸扇動著翅膀,已經飛遠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如今這鷹隼帶著越之恆的血,回敬太虛門公子。
時日過去太久,看見這一幕,湛雲葳才回憶起太虛門公子後來的下場。
他被重傷,根骨有損,傷口還會不斷腐蝕血肉,被太虛門掌門連夜接走救治。
學宮學子都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至於用鷹隼害人,卻反受其害這種醜事,太虛門自是不會外揚。
想到冰蓮的腐蝕力,湛雲葳隻覺解氣,接下來幾十年,太虛門都會不好受。
她看向越之恆,雖然……越大人並不如她想像的對她懷有情愫,但不論如何,他也護過她一次了。
難怪後來數年,兩人再無交集。
原來這一刻,所有的虧欠已然盡數償還。她贈玉救了越清落的命,越之恆也於鷹隼爪下回了這份恩情。
越之恆也應當是這樣想的。
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他不再欠她什麼。少不更事的片刻想法,也並不足以讓一個人念念不忘許久。
越之恆低眸看地上的少女一眼,多年以後再次相見,她許已經和那位劍仙結了連理,而他也在另一個地方,繼續他要走的路。
人總得在自己的命數上好好活著。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越之恆下來以後,便體會到了九思澗有多冷,也明白為何她那位師兄會違反學宮規定,來為她取暖。
並非是他以為的御靈師嬌弱,而是這鬼地方的風,著實痛得刺骨。
越之恆走過來,單膝曲著,從懷裡拿了一枚取暖的法器玉珠,掰開少女的手,放在她掌心。
湛雲葳注意到,這珠子粗糙,看上去像是越大人早期的煉器之作,遠不如他後來煉制的法器精致,上面也沒有銀色蓮紋。
盡管賣相不好,這法器卻比什麼都頂用,至少這一晚,少時的自己再不會被凍傷。
湛雲葳注意到,越之恆放下珠子以後,就打算離開。而她也以為,這便是十年前他們的全部。
可當越之恆放下珠子起身,許是終於從九思澗的寒風中汲取到了溫暖,那凍得快僵硬的少女竟然有了些求生的意識。
她張開手指,試圖汲取溫暖,卻沒有握住暖烘烘的珠子。法器咕嚕嚕從她掌中滾下去,她握住了少年的手指。
月光傾瀉一地,與飛流而下的瀑布聲交融。
湛雲葳都沒想過會有這個變故,越之恆自然也想不到。
她注意到越之恆在看他們交握的手。
少女纖細的手指被凍得發紅,也沒什麼力氣,僅僅隻是虛虛勾著他。
少年的手上處處都是傷痕,這一年來,有凍傷,有煉器時被熔爐火星濺射時的傷,甚至還有練習鞭子的傷痕。
他掌心粗粝,手指修長,一時間沉默不語。
九思澗下瀑布叮咚作響,幾經想法落空以後,湛雲葳已經不抱什麼期待,這隻是個意外,她也沒覺得越之恆會有任何動容。
直到她看見清亮的月光照亮少年的半邊臉,他垂著眼睑,輕輕地回握住了那隻柔軟的手。
這一瞬,風聲都仿佛定格。
湛雲葳明明隻是一縷魂識,她聞不見氣味,按理說也沒有心跳。可她第一次這般清晰地感覺到,屬於另一個人的心動。
就算這世道告訴他再不該,就算一年年,他成長地很快。
可是甚至都不必一個擁抱,或者一次談笑風生。隻要在這樣一個夜裡,她淺淺又無意識的親近,就能將他冷硬的心腸撬出一絲柔情來。
湛雲葳甚至忍不住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這一瞬,她仿佛有所感覺,能感受到越之恆掌心的溫度。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很快她發現,這是命書在緩緩合上。
一股無形的吸力,將她往自己的身體中引去。
她觸到了少時自己的身體,魂識也進入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地方。
她無法睜開眼,也看不見命書中的任何場景,卻能感覺到手指上傳來力道和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取暖的珠子被撿起來,放進她的掌心。
那少年也終於抽出手,背對著她,離開了九思澗。
溪水叮咚,她意識昏沉,極力想要抓住什麼,卻不僅落了空,還導致珠子再次從掌中滑出去,一路滾進石縫之中,再也無處尋找。
原來這就是完整的命運,和當初的一切。
第一縷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識和身體徹底融合,湛雲葳也終於能睜開眼睛。
恰是日出,天邊美得不可方物,身邊早就沒了越之恆的身影。
唯有朗朗長空,在眼前一點點暈散開來。
命書合上的聲音響在耳邊,湛雲葳再睜開眼,卻發現眼前哪裡還有什麼九思澗,自己分明躺在神龛之下。眼前的命書仍舊散發著白色光芒,不染塵埃。
容納了魂魄的玉珠焦急地圍著她:“喂,你沒事吧?”
湛雲葳扶著額頭坐起來,她記得自己進入此處時是夜晚,而今一看,外面天光大亮。
“我沒事。”她問魂魄,“我失去意識多久了?”
“七日啦!”魂珠說,“擔心死我了,都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活人。就算你不肯借給我身體,也千萬別死啊。”
湛雲葳如今的心情復雜,算是既好又壞。
好在明確了越大人和越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明白了他們這一路的不容易,壞在靈帝和渡厄城主竟然是同一個人,實在難對付。
難怪越之恆不願她摻和這件事,眼下確然人人無能為力,誰參與進越家的計劃,都是無謂的犧牲。
但並非意味著什麼都不可以做。
看上去,越大人的陰兵還有一段時日才能成,這段時間他還需和靈帝虛與委蛇,而百殺菉不能被靈帝拿去。
難怪上輩子越之恆選擇讓百殺菉毀去永沉暗河河底,這確然算是個解決辦法。
湛雲葳知道越之恆和曲小姐還在外面,渡厄城中,文循如今瘋了,不知道這七日來,又吃了多少魑王。
邪祟的修行還真是不講道理,平常人得下數年功夫,他們吞吃同類便可以旦夕之間強大起來。要從文循手中拿到百殺菉,也不容易。
她起身,知道不能再耽誤,邁步走出閣樓。
湖中盛開了蓮花,白玉階還在,玉珠知道她要離開了,十分低落:“你還會回來嗎?”
“很長一段時間不會。”
玉珠說:“唉,不知道下一次和人說話還要等幾年。我記憶越來越差了,再過幾年,說不定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
人連自己叫什麼都忘記的時候,就是她魂飛魄散的日子了。
湛雲葳對她印象很好,一聽便也生出幾分憐憫:“你叫什麼,我幫你記著。”
玉珠很高興:“我其實也記不太清楚了,但似乎以前有人喚我秋亦濃。”
湛雲葳下玉階的步子頓住。
萬沒想到這也算是個熟人,玉珠中的魂魄,竟然是文循那個死了數年的妻子,秋亦濃?
第71章 求助
湛小姐說她很愛你
“你真是秋亦濃?”
這回輪到玉珠驚訝了:“你認得我?”
“見過一面,不過你應當不認識我。”
湛雲葳與秋亦濃的一面之緣,還是在越之恆的蜃境中。
玉珠很高興:“你遇見我時是什麼樣的?”
湛雲葳回憶了一下,那天秋亦濃身著鵝黃衣衫,有一雙桃花眼,相貌明豔。
那姑娘在見歡樓外,聲音冷冷地對文循說:“你忘記自己答應過我什麼了嗎?你說過,隻要我還留在渡厄城,任由你發泄恨意,你就試著控制嗜殺之意,不會出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話,半點也信不得。”
算算已經過去十八年了,原來那時候文循就有離開渡厄城的想法,隻不過秋亦濃一直在阻止他。
“你是怎麼死的?”
秋亦濃說:“太久了,我已經忘記了,好像是被魑王殺的,也有可能是被其他邪祟殺掉的。如今隻清晰地記得一件事,就是要殺了文循。”
湛雲葳伸手接住玉珠,一時覺得世事無常。當年秋亦濃一個御靈師肯為了文循留在渡厄城,想必是愛極了他。沒想到死後十年,秋亦濃連自己是誰都快忘記,隻牢牢記住要殺了他。
“我帶你出去。”
玉珠說:“沒用的,我是魂靈,靠你家的閣樓勉強保住了魂魄,沒有靈體一出去就魂飛魄散了。”
湛雲葳知道,如今之計,隻有將自己的靈體借給秋亦濃,才能帶秋亦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