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越之恆的眉眼,忍不住想:每一次見你,似乎你都在經歷命運的苦難。
越大人,望下次再見,你能得償所願。
人的一生,不能總是苦澀啊。
命書的聲音響在耳側,湛雲葳知道,這是命書將要闔上的訊號,所窺天命不能過多。
然而她卻想在離開前,最後看一看,一年之後,越大人是不是真的來過學宮,為何她毫無印象。
她對命書翻頁的規律已經隱約有些許了解,閉上眼,將自己帶入書頁之中,控制著時間流速。
眼前越老爺子替越大人請教習先生,他在雨中練習鞭子、學著煉器的畫面,仿佛走馬觀花而過。
視線再次清晰定格時,已經來到了一年後。
湛雲葳低眸,發現身邊還是坐在輪椅上的越老爺子。
旁邊停靠著一艘雲舟,越老爺子準備出行,他要去學宮拜訪舊友,交代接下來要做的事。
這是一個清晨,陽光照在雲舟之上,沒過多久一個腰間別著鞭子的少年走了出來。
正是越之恆。
不過如今的越之恆,已經不是望月池畔,那個困在後山的小邪祟。
一年過去,他又長高了不少,她幾乎得略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他臉部輪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張臉上,仍舊有若隱若現的蓮紋。
越老爺子道:“出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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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的,果然是學宮的方向。
抵達學宮前,越之恆垂眸,拿出一個黑色的面罩,系在後腦之上,遮蓋住了臉上的蓮紋,隻露出一雙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爺子知道,這與自卑無關,而是越之恆已經明白將來走上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蓮紋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勝算。
如今教習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過越之恆。再過幾年,越之恆就會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積攢陰兵,以冰蓮之血,飼養這股能消滅靈帝的力量。
年少時那驚鴻一瞥,隻能埋藏在記憶中。不管是身份還是命數,兩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恆遠比他想像的成長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還會流露出那樣的目光。如今……老爺子心道,就算再見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邊的花草沒兩樣。
湛雲葳自然也發現了這個變化,她支著下巴,心裡覺得好可惜。
她原本還指望能見一見少時的越大人心動不已的模樣呢,沒想過命書翻過的須臾,她就已經看不透越之恆的想法。
她甚至覺得,越之恆說不準此刻就已經把去年那點心思舍棄了。
畢竟九年後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對她那般冷漠。誰能想到少時還有這段過往?
然而很快,隨著雲舟行駛,一股期待歡喜之意,代替了湛雲葳對越之恆心性過快成長的遺憾。
這條去學宮的路,湛雲葳曾千百次走過,但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視角,回到少時學藝的學宮。
而今春日,兩畔無數花朵盛開,爭奇鬥豔。
越之恆接過老僕的活,推著越老爺子上山。
路上遇到許多年輕鮮活的學子,他們身著學宮青色的服飾,見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爺子輩分不菲,紛紛行禮。
越老爺子看看別家陽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後心思莫測的越之恆。
他說:“回去沒了蓮紋以後,你也去上兩年家學。”
越之恆腳步頓了頓,道:“沒必要。”
許多東西他都已經會了。
越老爺子說:“人心、相處之道,是那幾個先生沒法切身教你的東西,去家學看看,總能學到些新東西。”
這回越之恆沒反對。
一路上,湛雲葳看見了許多師兄師姐,他們後來大多戰死在了與王朝的戰役中。
盡管這隻是命書中記載的過去,在湛雲葳看來,卻美好得像場夢。
當時隻道是尋常。
越老爺子今日打算見學宮宮主,最後一次與故人敘舊。
老爺子看越之恆一眼,說:“行了,不用再跟著我,你自己去學宮中走走罷。”
盡管當初的承諾放在今日看,已經變了味。越之恆這樣的性子,既然知道沒希望,一開始就不會給自己留餘地。
老爺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趕走了他。
就算不惦記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別在這杵著,耽誤他們老頭子談心。否則一回頭看見一雙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會令他們老臉發臊。
他愛去哪兒待著去哪兒待著。
越之恆便推門出去了。
因著老爺子就在學宮,湛雲葳便能在學宮四處走。湛雲葳跟在越之恆身後,此時恰是春日,學宮中的花開得很美,落英繽紛,四處都有鬧騰的學子。
劍修們在桃林練劍,符修在曬自己寶貝的朱砂。
盡管知道越之恆聽不見,湛雲葳還是一路給他講學宮中的趣事,他走到哪裡,湛雲葳就給他介紹哪裡。
然而十七歲的越大人,似乎已經有了後來的冷漠性子。
他沒有和任何人攀談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沒想過要找她,甚至遠離了御靈師的院子。越之恆在僻靜的地方盤腿坐下,闔眼修行,等著越老爺子敘舊完一同回府。
湛雲葳抬眸一看,發現他已經來了九思澗。
九思澗是學宮中犯錯弟子被關押受罰的地方,她坐在他身側:“怪不得我對你沒有半點印象呢。”
原來當年的越之恆,根本沒和她有交集。
湛雲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書中的時間不多了,老爺子指不定會徹夜長談。
等天明,太陽一出來,她就得離開命書之中。
看不見少時這場重逢,心裡難免有些遺憾。
然而湛雲葳沒想到命運這麼會開玩笑。
片刻後,當她看見那個身著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澗下,小心翼翼清洗傷口時,臉色險些繃不住。
她終於記起來了這是哪一日!
這一年她十五歲,為了幫封蘭因師兄解圍,澄清他盜竊的罪名,得罪了太虛門公子等一眾御靈師。
沒多久,有人用影珠記錄下來她偷學控靈術,上報至學宮,她被罰了二十下杖刑。
控靈術本就是當世的禁術,長玡山主親自登門為女兒道歉,承諾會好好教導自家小御靈師。
師尊最後嘆了口氣,讓湛雲葳封了術法,在九思澗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澗下,入夜會極冷,對御靈師來說,也是比較嚴厲的懲罰了。湛雲葳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被送去九思澗關押的御靈師。
記憶一旦開閘,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雲葳也想不到,當年她在九思澗下受罰,越之恆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邊的越之恆。
越大人還帶著遮掩蓮紋的玄色面罩,也沒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著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淚處理身上的傷。
他視線陌生,無波無瀾。
若非湛雲葳從命書一路看到現在,幾乎真的以為他已經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底下另一個少年出現,給少女帶了藥和糕點,還啼笑皆非地給她擦了擦眼角的淚。
湛雲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恆的反應。
她確定,哪怕下半張臉看不見,她都從越大人眼中看出幾分淺淺的嘲諷。
她尷尬得用手指纏繞自己衣裙上的系帶,知道接下來還有更過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讓越大人快離開別看了。可是命書中,她隻是個看客,隻能破罐子破摔,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雲葳記得,十五歲的自己,並不如後來堅強。
受罰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讓長玡山主親自給師尊道歉,害得別人在背後指點爹爹教女不嚴,令她委屈又傷心,她亦不能理解為何天下人要御靈師做籠中之鳥,剪斷他們的羽翼。
師姐妹的疏遠,看異類的目光,十五歲的自己原本還能忍住眼淚。
可是人年少時就是這樣,沒有人關懷還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關心,委屈和難過便一發不可收拾,裴玉京給她擦完了淚,低聲道:“沒事,師兄在九思澗陪著你。”
明月隱去,九思澗下越來越冷。
湛雲葳受了傷,半昏迷過去,很快冷得發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處動用靈力,便脫下外袍,裹住湛雲葳。
九思澗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懷裡,總算沒那麼冷,安穩了不少。
而湛雲葳已經無力去看身邊越之恆的臉色。
她就不該在命書中多留這一時半會兒的,她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一年前,她見過身邊少年多麼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這場景,對當年的越之恆來說,卻是更加殘酷的現實。
山澗上風很大,越之恆如今的修為便很不錯,幾乎沒人發現他。
他似乎也覺無趣,沒那個癖好看人親昵,眼不見心不煩,很快闔上眼,不再看九思澗中的人。
直到一隻靈鳥飛來,蓬萊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發現他幫湛雲葳躲避刑罰,她隻會在九思澗中被罰更久,他不得不立刻離開,封印住那隻那暴露他位置的靈鳥。
湛雲葳坐在山澗上,看著裴玉京離開了。
可是……她咽了咽,記憶裡,這一夜並不算難熬,她一度以為天明後,裴師兄才離去的。
那麼,誰最後幫了她?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恆。
他沉默著,垂眸看著九思澗中,蜷縮在古樹下的少女。
第70章 柔情啊
將他冷硬的心腸撬出一絲柔情來
九思澗是學宮創設來懲罰靈修的地方,每一縷寒風都往人骨子裡鑽。
御靈師天生神識強大,卻靈體薄弱。
湛雲葳等了好一會兒,卻沒見越之恆有要幫她的意思。
越之恆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湛雲葳。他穩穩當當坐在九思澗上,下面的少女已經凍得神志不清,他雙手掐訣,開始領悟起了器魂。
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湛雲葳看看九思澗下的自己,又看看老僧入定般的越之恆,發現自己又猜錯了。
命書翻得過快,她缺席了他改變最大的一年,已經看不透越之恆的心意。
她不知道越之恆是幾乎快把她忘光了,還是已經不感興趣,隨著成長和閱歷,人的喜好也會發生極大的改變。
就如段師姐,她每年可以喜歡五位劍修師兄,個個類型不重樣。
如今看來,少時初見,對越之恆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