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雲葳卻知道為什麼,因為這被封印起來的閣樓,是她的家。
甚至不必進去,她都知道那廊下掛著小魚風鈴,每當風一吹,就會響起清脆的鈴聲。
果然,她在閣樓之中,發現了一張屬於嬰孩的床,床上還放著一隻布老虎。
隨著湛雲葳拿起布老虎,湖面上越來越多的花盛開,一時間整個禁地星子漫天,連閣樓的結界也消失了。
明珠跟著飄上來,驚嘆不已。
湛雲葳見它氣息純淨,並沒有趕走它,任由它跟在自己身邊。
可惜景仍舊是夢中的景,此處卻沒有夢中的人。
魂靈看出來她在此處如入無人之境,亦發現她好似在尋找什麼,自告奮勇道:“你隨我來,我知道哪裡興許有你想知道的事。”
湛雲葳將布老虎珍惜地放在懷中,跟著魂靈找到了它所說的地方。
神龛之上空蕩蕩一片,許多東西都消失不見了,湛雲葳想起泓元道君的手札,想必這就是當初他們拿走神劍和其他東西的地方。
而眼前隻剩一個巨大的輪盤,輪盤之上,一本金色的書無比耀眼。
湛雲葳幼時在古籍中讀到過這個法器,據說有本記錄靈域歷史的神書,喚作“創世命書”,大到記錄下了遠古神族,小到書寫一隻蜉蝣的生命。
如果眼前的是命書,那確然有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湛雲葳上前,試圖翻開命書。
這命書沒有拒絕她,光芒一閃後,湛雲葳發現面前站了一個熟悉的人,那人抬眸,仿佛也對上了她的目光。
湛雲葳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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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長玡山主,卻要更加年輕一些,他不像後來留著胡須,此刻穿一身青色衣袍,正趕去救人。
身後黑氣漫天,他們跑得很快,穿過湛雲葳的身軀,仿佛看不見她的存在。
湛雲葳連忙跟上,卻發現下一瞬,長玡山主等人來到了禁地之中。
禁地中,果然是手札中記載的,總共有四個人。
除了她爹爹,還有蓬萊尊者,越臨羨,和泓元道君。
幾人之中,長玡山主和越臨羨輩分最低,他給眾人見了禮,其餘人也連忙回禮,感謝他顧念道義前來救人。
長玡山主說:“不知諸位可有找到被擄走的御靈師?”
所有人面色凝重,搖了搖頭。
越臨羨悽苦一笑:“是我害了諸位,臨羨百死難辭其咎。”
湛雲葳第一次看見越之恆這個名義上的便宜父親,有些明白宣夫人為何對他念念不忘。
這位曾經的越大公子不僅容貌出色,為人也十分清正果敢。
在外面他便十分驍勇,主動留下來斷後。若非長玡山主拉了他一把,想必現在他已經死在了禁地之外。
幾人很快發現,邪祟進不來禁地之中。
蓬萊尊者一抬頭,就看見了神龛之上供奉的神劍。
湛雲葳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塵封的幾樣寶物。二十六年前,蓬萊尊者遠沒有後來古板怯懦,他眼神清明,眼裡是劍修對世間最好之劍的贊嘆。
那神劍不容靠近,他毅然上前叩首:“都說神劍有靈,而今邪祟橫行,三界動蕩,諸神在上,惟願祝我們一臂之力,還百姓一個盛世!”
神龛光暈幾轉,最後神劍竟然真的可以觸碰。蓬萊尊者大喜,然而神劍到手之後,他卻沒法拔出來。
湛雲葳看見他眼裡劃過一絲失望和難堪,眼神也不復方才清明,不由皺了皺眉。
或許叩首那一刻,尊者還是個純粹的劍修,神劍不認他為主,卻令他劍心頃刻動蕩。
不過這一行為,也給了其他人啟示,或許此處真有對付渡厄城魑王和城主的方法。
湛雲葳走過去,在越臨羨身旁,終於看見了越大人一直隱藏的那個秘密。
那是一朵冰蓮,花有十瓣,冰蓮聖潔,其上的蓮紋,卻鮮紅如血。
這便是可以無視天地法則的憫生蓮紋,聖潔與不祥並存。
湛雲葳下意識道:“別拿!”
她如今是翻閱命書之人,自然清楚這蓮紋意味著什麼,它能夠提升人的修為,改變根骨,逆天改命,然而蓮紋入體,壽命驟減。
其實一道蓮紋,便是獻祭十年壽命。
她試圖阻止越臨羨的手,卻發現穿了過去,而越臨羨聽不見她的聲音,充耳不聞,已經拿起了蓮紋,蹙眉打量。
湛雲葳看著自己的手,也明白自己無法阻止發生過的事。
然而如今,她終於明白那憫生蓮紋對越之恆意味著什麼。他輕描淡寫為她付出的,是本就不長的生命。
湛雲葳身處神龛前,隻能作為一個看客,看泓元道君拿走最後一本百殺菉。
唯有長玡山主,他沒碰殿內的任何一樣東西,而是撿起了角落掉落的一個撥浪鼓。
撥浪鼓精致可愛,令他忍不住笑了笑。
命書無人能翻閱,又急著救人,既然拿到了寶物,大家都知道得立刻出去。
長玡山主說:“你們可有聽見嬰孩的哭聲?”
幾人面面相覷,紛紛搖頭。
尊者催促道:“此處時間流速似乎與外界不同,我們得趕緊離開。”
長玡山主說:“諸位等等,我得找找,有沒有孩子被留在了這裡。此處既然是那孩子的家,我們拿了她的東西,便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幾人作為正道魁首,心腸自然不壞,紛紛點頭,幫他一起找。
最後長玡山主當真從閣樓中抱出一個嬰孩。
她緊緊閉著眼,長得玉雪可愛,半個小拳頭放在嘴裡,卻沒有氣息。
眾人圍上前,忍不住猜測這孩子的身世。
“上古至寶盡被奉於神龛之中,這孩子氣息純淨,來歷不明,想必是此處主人的女兒。”
一個上古被封印到今日的遺孤。
世間再無族人的小女嬰。
她的襁褓精致可愛,一眼就能看出族人多麼愛護她。可惜千年封印,留在禁地,永恆的孤單。
蓬萊尊者嘆了口氣:“沒有氣息,我們解不開上古封印,救不了她,將她放下吧。”
那年,還年輕長玡山主搖了搖頭,他將撥浪鼓放在孩子的懷裡:“諸位仁兄離開吧,我留在此處,找尋喚醒她的方法。她與逝去的族人機緣巧合救我們一命,此恩理應償還。於天下人而言,上古法器皆是珍寶,於整個禁地和她的父母而言,她才是舉世不換的珍寶。”
尊者低聲道:“是在下淺薄慚愧。”
最後眾人商議出的辦法是,其餘人離開,去救御靈師們,而長玡山主留在此處,救封印中的女嬰。
所有人都明白,那法器一出,會引起哄搶和局勢改變,為了保護孩子,每個人自行抹去了關於女嬰的記憶。
除了長玡山主。
他在禁地裡過了一天又一天,皇天不負苦心人,兩年後的某一日,終於讓他找到了辦法,嬰孩才睜開了那雙慄色的圓眼睛。
她伸出稚嫩的手,握住了他傷痕累累的手。
山主怔愣許久,潸然淚下:“以後我便是你爹爹。”
她的長命鎖上,刻著一個“泱”,長玡山主給她取名湛雲葳,又喚她小字泱泱。
眼前白霧起,禁地不分晝夜,湛雲葳看著那男子精心照顧女孩,煮了羊奶,一口口喂給她,教她走路說話,她也終於一日日長大。
湛雲葳看見那小女娃撲進長玡山主懷裡,笑聲清脆,含含糊糊喊他爹爹。
長玡山主大笑,抱起她,兩人坐上靈鳥飛遠。
而湛雲葳留在原地,往後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她記得自己跟著長玡山主救人,記得他教自己仁慈之道。
她有了許多家人,後來還有個兄長。長玡山主沒有食言,從生到死,她都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臉上不知何時,全是淚水。
就像幼年第一次學說話那樣,看著山主抱著孩子離去的背影,湛雲葳喚道:“爹爹。”
你永遠都是我的爹爹。
禁地隻是一段塵封的記憶,而長玡山,才是她永遠的家。
命書翻開一頁頁,一一仿佛倒退。
湛雲葳走回原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三件上古法器沒有被帶走的時候。
身前就是那朵冰蓮。
她遲疑片刻,伸手去碰,這次卻沒有掌下一空,她仿佛真的碰到了什麼,卻並不是冰蓮的觸感,而是“命書”翻頁。
她看見了後來發生的事。
越臨羨帶走冰蓮後,又於地宮中,將宣夫人等十來個御靈師救回來。
那一晚血月很亮,宣夫人抱著夫君,止不住落淚,她眼裡滿懷痛恨痛苦。越臨羨說:“我知道,沒關系,沒關系,都過去了。”
宣夫人不住顫抖:“我將那兩個小怪物留在了地宮之中,他們會死嗎?”
朝夕相處三年,分娩之痛,稚子反哺。她離開得決絕,卻何嘗不知道那兩個孩子皆是良善的心腸。
越臨羨給她擦幹淚水:“你從這裡出去,先回家,我去接孩子們。”
宣夫人哽咽道:“可是他們,我不知道是不是……”
越臨羨說:“稚子何辜,你是他們的母親,我便是他們的父親,天下間,哪裡父母拋棄孩子的道理。更何況,渡厄城中還有同門的妻子需要人去救,你回家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又將懷裡的憫生蓮給宣夫人:“你將蓮紋和這塊玉牌帶給父親,他自然明白如何做。”
然而越臨羨再也沒有回得去,湛雲葳看見他拼盡全力,卻死在去地宮的路上,被魑王們合力絞殺。
他喋血的地方,離地宮隻有一步之遙。
湛雲葳順著他生前最後的目光,走進那扇門後。
巨大的血月之下,蜷縮著兩個取暖的孩子。
他們都望著窗外,女孩打著手勢:阿恆,娘還會回來嗎?她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年僅三歲的男孩道:“不知道。”
女孩沉默良久,從懷裡拿出一個藏起來,已經冷硬的馍馍,示意道:我給娘留的,要是娘還回來,我就給她吃。
她再乖一點,娘就不舍得離開了。
越之恆說:“你傻不傻,她不會要的,隻會想掐死你。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他掰開那馍馍,面無表情往啞女嘴裡塞。
他手上全是血痕,不知道去哪裡野了一圈,或者打了一架。
然而懷裡鼓鼓的,湛雲葳看見半個餅子露出來。
他說越清落傻,自己何嘗不是。
這也是給宣夫人留的吧?
她在那男孩面前蹲下,盡管知道越之恆看不見她,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遍布傷痕的小臉。
“越大人。”她輕輕道,“別難過,宣夫人和越大公子也曾愛過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