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認出這是上古傳承,約莫又和哪個老不死的脫不了幹系。
可上古傳承也分兩種,能承受便是福氣,不能承受殒命也在朝夕之間。也有入邪如地靈,永遠困在這秘境之中,成為魔物。
他不敢賭,亦不會賭。
那結界仿佛有了意識,無形中睜眼,冷冷望著他,無聲釋放威壓——
區區一個年輕修士,也敢強闖此地?
越之恆被反噬,本就傷重,唇邊溢出一絲血跡。
他冷笑著用拇指擦了擦唇邊的血,器魂仿佛知道主人要做什麼,有心阻止。
它抱住越之恆的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攔。
上一次和裴玉京一戰,越之恆寧願讓器魂被生生斬去一段,也不肯開憫生蓮紋。
此時闖上古秘地,卻毫不猶豫。
但器魂本就最知主人心意,就算是錯,就算獻祭,也義無反顧。它松開手,融入神隕之內。
而越之恆也再次打開一道憫生蓮紋。
這次鞭子再劈下,結界如薄紙,頃刻碎裂。
他步步往前,背上的傷痕,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
器魂慢慢壯大,虛弱不再。
它沉寂在神隕之中,器魂本該沒有情緒,然而每次開憫生蓮紋,它卻能感覺到死亡和消散慢慢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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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與越之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以壽命為祭。
每開一道憫生蓮紋,便會失去十年壽命。它誕生之時,就知道主人多麼想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人在世間活一遭,總有些東西,是遠重於生命的。
第51章 石棺中
她憋紅了臉
湛殊鏡收回打聽消息的靈鶴,低頭一看,發現腰間引魂鈴還是沒半點動靜。
他抬頭掃視了眼周圍的人,大師兄在角落包扎傷口,明繡縮在醫修谷大弟子身後,臉色蒼白,而裴玉京在拭劍。
神劍上映出他清雋的眉眼。
其實神劍並不需要日日擦拭,然而湛殊鏡知道他心神不寧。湛殊鏡彎了彎唇,其實難免有些幸災樂禍。
作為最早認識湛雲葳的人,湛殊鏡知道她看著柔和,實則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
他幼時性子驕縱,年幼失怙後來到長玡山,山中長輩對他多有關懷,最早湛雲葳其實也對他不錯。
她帶他去摘長玡山新熟的靈果,又將自己養的靈鳥借予他解悶,聽說他是劍修,甚至將所有積蓄拿去買了一柄新的靈劍。
那時候湛殊鏡一腔憤懑,並不領情。他認定山主父女倆心虛,做這些有什麼用,能換回他爹娘嗎!
年幼的男孩將靈果喂了山裡的狗,又故意將靈鳥拔了毛烤來吃,靈劍也被湛殊鏡扔進了廢劍池中。
然後他嘴裡叼著靈鳥,和湛雲葳打了第一架。
自然,湛殊鏡沒輸。
他比湛雲葳大四歲,又是個早早修煉的靈修,她一個小小御靈師,被揍得鼻青臉腫,而湛殊鏡也沒討著好,脖子上最後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牙印。
很多年後,湛殊鏡才發現她並不像仙門中人那般愛原諒人。
山中家學上課,先生教仁愛,教以德報怨,湛殊鏡坐後面,看她乖巧認真聽。
卻在下學後偶然路過她房間,聽見她和湛雪吟說:“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湛雪吟嘴裡塞滿糕點:“你是說,先生說得不對嗎?”
她叼著筆,臉上一道墨痕,邊習字邊道:“也不是不對,聖人心胸寬廣,隻是我不喜歡如此,這於對我好的人而言,多不公平呀。”
那天,湛殊鏡在崖上鬱悶地看了一下午螞蟻搬家,總算明白了一個事實。
這一輩子,湛雲葳都會討厭他。
可他才不在乎。
直到湛雲葳十八歲那年七夕,和學宮少女們繡出第一個香囊,湛殊鏡原本要去劍閣閉關練劍,卻生生告了一日假,用不善的眼神盯著湛雲葳。
沒多久,湛殊鏡看見那香囊出現在另一個少年身上。
剛過弱冠之年不久的劍仙,一席青衣,身負巨劍,他眉眼疏朗,幾乎是所有學宮少女的夢中情郎。
他並不像幼時的湛殊鏡,少女情竇初開的懵懂情誼,他報以滿腔溫柔。
湛殊鏡無言看著。
他知道,裴玉京也必定經營了多年,才換來這一點懵懂的情愫。
可不論怎樣,從那日開始,裴玉京一舉躍過湛雲葳,成為湛殊鏡心裡最討厭的存在。
湛殊鏡總是在心裡挑他的毛病,但其實他知道裴玉京是個很完美的人。
裴玉京家世好,修習刻苦,蓬萊有錢,還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天生劍骨。
唯一的缺點便是身上擔子太重,而裴玉京不願割舍的東西太多。若在太平盛世,他必定也是仙山明主,這樣的缺點算不得什麼。
可仙門敗落以後,這份缺點漸漸開始致命。
就比如前幾日,從地靈手中逃出來後,那妖物的內丹也成了碎片散落,其中一片便恰好落在明繡身旁。
誰都知道,靈丹能釀出湛雲葳需要的意纏綿解藥,明繡卻在逃出來以後,將那內丹碎片捏碎。
當時裴玉京的臉色很嚇人。
湛殊鏡全身都是血窟窿,冷眼看著明繡,一時也不說話。
再次弄丟湛雲葳,湛殊鏡都快破罐子破摔了,看見越之恆救了湛雲葳。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滿臉麻木。
他就知道那兩面三刀的狗賊,心存不軌。
湛殊鏡隻想看裴玉京殺個明繡助助興,但他也知道不可能,明繡之罪在於驕縱自私,仙門沒有明確的法令懲處這樣的人。
裴玉京作為少主,不能枉顧人命。
這也是湛殊鏡覺得沒意思的地方。
然而夜間,他們遇上了妖蛇,無數妖蛇從林間竄出,一條卷走了明繡,明繡驚恐萬分喊著救命。
當時裴玉京坐在巨石之上,居高臨下看著,神劍始終沒出鞘。
蓬萊大師兄傷得隻剩一口氣,掙扎著坐起來,臉色蒼白:“師弟,你不救人?”
裴玉京說:“傷重動不了。”
那一刻,湛殊鏡才恍然明白,這小子並不算什麼神壇之上、高潔無瑕的劍仙。
裴玉京若沒點心思,以前根本不可能將少時的湛雲葳哄得迷迷糊糊,答應與他定親。
可想必裴玉京也清楚,在地靈坍塌那一刻,他放棄了湛雲葳,便再沒了機會。
這幾日,他出乎意料地安靜沉默。
大師兄覺得有愧於他,也不敢再說話,自己一瘸一拐去追。
這事最後的結果也挺荒謬,先前走失的仙門弟子及時出現,護著大師兄和明繡,與妖物混戰。
天上一輪明月,裴玉京抱著劍,眼見從小到大的同門要被妖蛇吞吃,他還是祭出了神劍。
靈修們被撈了回來,也搗了妖物老巢,仙門收獲滿滿,人人開懷,裴玉京卻低眸擦拭神劍。一個字也不想說。
湛殊鏡知道,他是個好人,卻並非良人。
蓬萊奉養他長大,有的東西他已經不能割舍,可世間哪裡有這樣的好事,什麼好處都佔盡?
想起幼時湛雲葳之言,湛殊鏡難免幸災樂禍。
以他對湛雲葳的了解,她根本不可能再喜歡裴玉京。
至於那王朝鷹犬,就更簡單了。
湛雲葳根本不可能和一個骨子裡壞透的渣滓在一起,越之恆的刀對著靈域平民一日,湛雲葳就能和他打個你死我活。
他們二人唯一的牽連,也就隻有那該死的意纏綿。
湛殊鏡從懷中拿出一物,哼了一聲。
誰還沒撿到個碎片怎麼的!
回去就給她解了,誰管越之恆,狗賊就等死罷。
溺斃般的窒悶感再次傳來,湛雲葳發現自己又身處在那個夢裡。
但這次她不再是襁褓裡的嬰孩,她穿過掛著玉鈴的長廊,看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
她坐在最高的椅子上,五官模糊,卻平白讓人覺得威嚴親切。
下面不斷有人在低泣。
“此事並無把握,您若以身封印,便是魂飛魄散,再不能歸。”
女子笑道:“千萬年過去,世間僅我族還有一息神血,吾等自上古便守衛三界安寧,今日妖魔出世,疫病橫生,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若身隕能護萬載安寧,邪魔不再出世,哪怕有一線希望,我亦願意一試,雖死何懼?”
“小主子剛出生。”大祭司抹著淚,“她怎麼辦?”
女子閉了閉眼。
“她已經沒有神血,我會將她……託付給山下百姓,族人不在,盛世卻長存。惟願她此生和三界其他孩子一樣,不受飢餓顛沛之苦,平安長大。”
女子睜開眼,一雙淡金色清瞳,仿佛隔著時空,對上湛雲葳的眼睛。有柔情與愛,也有期待,最後化作萬千希冀,散於星辰。
——泱泱,醒來,你要好好的。
湛雲葳心神一顫,忍不住朝她跑過去,眼前卻化作一片漆黑。
她驟然睜眼,發現自己被桎梏在一個石棺之中。
她周身被金色的光籠罩,棺中卻四處遍布黑氣,腦海裡一陣又一陣的衝擊,令她幾乎想要捂住頭,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在此地。
然而她知道如今是什麼場景,有人在試圖奪舍她的肉身。
這石棺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原本是仙靈之石,一年又一年,染上執念和魔氣。
無數原本善良的上古殘魂,在寒潭底形成了邪戾之物,執著於死而復生。
奪舍一旦開始,很少有人能逃脫,更何況這裡面殒身的前輩們,不知比她大了幾千歲。
識海裡仿佛針扎,靈丹也叫囂著易主。
湛雲葳緊緊抿唇,抬手結印,索性將控靈術打入自己體內,與它們爭奪自己的神識。
不知過了多久,純白靈力在她體內遊走,殘魂哀嚎,原本想要吞噬她,卻一個也沒跑掉,散在她識海中,與她融為一體。
她的靈丹似乎也有了變化,泛出點點碎金一般的色彩。
湛雲葳來不及看,她精疲力盡,丹田靈力幾乎被洗劫一空。
對付完上古殘魂,她沒力氣打開眼前石棺,眼見空氣越來越少,她撐著石棺,幾乎要窒息,棺蓋卻被凌空卷起。
隨著空氣回流,記憶也漸漸清晰,她總算想起自己是從寒潭上方被拽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