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臉色蒼白,沉默良久,最後點點頭。
按理說,他這個年紀,若生活在仙山,還是需要日日背書文,被長輩教導頑劣的時候。
可許多事情,越之恆沒法不懂。
娘離開後,地宮裡隻剩下他和啞女。渡厄城有個潛移默化的規定,不得傷害幼年的魑王後嗣。可越之恆見過許多次,當同伴們成年後,不管漂亮的少年還是漂亮的少女,被地宮守衛拖去折辱。
孩子們隱約知道是不好的事,不敢跟去看。一個挨著一個,稚嫩天真地蜷在一起取暖。
每逢這個時候,啞女也呆呆地縮在角落,拽著越之恆的衣衫,迷茫彷徨。
可越之恆偷偷跟去過幾次。
娘親還在時,瘋癲之際總能帶出幾句修煉囈語。在經脈一次次重塑中,他隱約摸到了修煉的法門。
雖說不夠強大,卻比地宮所有孩子好些。
越之恆身姿靈巧,攀在梁上,逼迫自己看著他們的獸行。他並不害怕畏懼,心裡隻有冰冷的憎恨。他明白,得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麼,才能想辦法去改變。
三界之中,原來有比窮苦百姓、低等邪祟,更加不堪的存在。
誰都可以欺負他們。
最後一次越之恆跟去,綁了那守衛,取了他身上的匕首,遞給被欺辱的少年:“殺了他。”
少年滿臉的淚,卻顫抖著不敢接。
八歲的男孩冷冷望著這個比自己大五六歲,卻柔弱得像連刀都不敢握的少年。
不知道無力和悲哀哪個先湧上心頭,但落在眸中,卻沉澱成了陰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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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著少年的面,越之恆割斷了守衛的脖子。紫色的血液噴灑了越之恆一臉,他用手背冷冷擦去。
從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與地宮裡所有人不同。他是菟絲子叢中,生出最尖銳的刺。
縱然救下了那個少年,第二日,少年仍是被帶走“處理”了。
越之恆也帶著啞女,成功地離開了地宮。算算時間,啞女已經被帶去見歡樓幹粗活。
姐弟倆雖是雙生子,卻一點都不像。啞女樣貌並不及越之恆精致好看,她十分清秀普通,不管在靈域還是渡厄城,都是不起眼的樣貌。
卻也是最適合生存的樣貌。
越之恆明白,房間裡的兩個人,不像地宮的守衛那麼好對付。他們是高階邪祟,日後有望成為魑王,絕非自己可以輕易殺死。
如果今日他在這裡出了事,就再也見不到阿姊和娘。甚至無法親眼看一看,血月暗河之外,是怎樣一個世界。
來見歡樓之前,越之恆就打聽過。見歡樓每年死亡的人不計其數,活下來的那部分,大多乖巧、會審時度勢。
於是在眼前這個森然的男子問他,是否懂得伺候的人的時候,他回答了是。
就當是一場噩夢。
他還沒長大,他想要活著。
面前的男子已經開始脫衣裳,明明是邪祟,抬手一揮的事。他卻仿佛玩弄越之恆的情緒般,將外袍除去,施施然坐在桌邊,放下魂鞭和一柄玄色彎刀,衝越之恆道:“過來,跪下。”
暗河遠處洋溢著笑聲,但倘若聽得更仔細些,笑聲下面,卻蓋住了更多痛苦的嗚咽。
渡厄城的夜風寒冷刺骨,越之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跪下的。
他以為自己能忍,就像小時候忍住飢餓一樣,或者忍住娘親毀掉他經脈的痛。
但偏偏完全不同。
他年歲尚小,再過兩年才會是個小少年,也從沒有人告訴他什麼叫做自尊。
可就是有什麼東西,仿佛在又輕、又殘忍地敲碎他的脊梁。
男子的手按在他的頭上,全然不顧房間裡還有第三個人,想要將越之恆的頭按下去。
那一刻,越之恆想告訴自己繼續忍,明明八年都平安地長大了,他甚至比地宮所有的孩子都活得健康。
他的未來明明充滿希望不是嗎,他還有祖父,還有做夢都想去的越家。
明明該忍的。
可他的頭死活不肯低下去,視線緊緊盯著邪祟放在一旁的刀。
那一刻越之恆想,今日他或許注定會死去。
越之恆選擇握住了那把刀。
然而不等他將這柄刀送進男子的軀體,眼前的男子哈哈大笑,一掌打過來,越之恆的身子橫飛出去。
越之恆隻覺五髒六腑幾乎移位,一口鮮血吐出來。
窗外血月高高在上,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男子舔了舔唇道:“沒想到地宮那種地方,養出來的小雜碎,竟有敢碰刀的。”
他抖了抖手中魂鞭,朝越之恆走過去。
“好香的冰蓮血,也不知你是哪個魑王的後嗣,竟然不是殘缺品。可惜啊可惜,地宮沒查出來。你痛苦求饒起來,也一定比你的同伴賞心悅目吧?”
到底年歲不大,那條魂鞭帶著濃重陰戾之氣,越之恆很難不恐懼,他強迫自己不後退,努力尋找,還有什麼可以救自己。
可入眼,隻有血色的月光,寂靜的暗河,燈影搖曳的房間。還有另一個不言不語,消瘦的邪修大人。
眼見男子鞭子落下,朝他的腹部抽來,卻有人比他更快。
一柄銀色的劍,洞穿了眼前男子的軀體。
湛雲葳及時在身上找到了文循的武器。
這是一柄薄如蟬翼,光若月華的劍。
說來可笑,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不忍心去看越之恆的神情。
起先她還想著,能在這樣的際遇下,看見赫赫有名王朝鷹犬害怕恐懼。
待到出去後 ,越之恆也算有把柄在她手中了。
然而不過找兵器的半盞茶時間,湛雲葳眼睜睜看著絕望從少時越之恆的眼中漫出。像是好不容易逃出黑暗的人,再次重新被拖回黑暗中去。
他的神情空洞,空白,明明沒有顫抖,也不見害怕,可就是有什麼東西,一點點沉寂。
湛雲葳發現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
她不是越之恆,沒有憫生蓮紋,沒法在天階陣法中動用靈力,隻能試圖調動原本角色的力量。
發現自己無能無力的時候,她竟然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絕望。
怎麼才能救越之恆?
這樣的情緒,在前世越之恆死後,也依稀會入夢來。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真切焦急。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並不想看越之恆露出這樣的神情。縱然陣營不同,她想收拾他,也是在靈域皎潔的月光下,與他正面交鋒。
而非在此處,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候。
也不知是不是爆發,最後竟然真讓她召出了文循的劍。
這“文循”也不知道什麼來頭,命劍如此厲害,就算成了邪祟,命劍也依舊光華如初。
邪祟至死都沒想到,他終於等到有小邪物敢對他拿刀了,卻死在身後高階同伴的手中。
他的身軀消散後,湛雲葳才看清越之恆的表情。
她一步步朝他走過去,越之恆拿起地上的鞭子,咳出一口血,戒備地對著她:“別過來。”
她放下命劍,像哄阿蘅那樣,低聲道:“我不過來。”
你別怕。
湛雲葳的視線落在越之恆的手腕上,那裡幹幹淨淨,沒有憫生蓮紋。
原來入陣之後,他隻開了一道憫生蓮紋,用在了她的蜃境。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卻暗中記下,出去以後要查清楚,憫生蓮紋到底什麼來頭。
如果可以肆無忌憚地使用,越之恆沒道理隻開一道。
越之恆沒有與她僵持多久,就暈了過去。
哪怕沒了意識,他的手仍舊死死握住那條魂鞭,仿佛用盡最後力氣在求生。
湛雲葳抿唇,走過去將這個半大孩子抱起來。
湛雲葳明白,這一次她是無比清醒的,就算之後越之恆會在心裡嘲弄她,她也不會有任何悔意。
蜃境的生成和人的記憶認知有關。
蜃境的怨靈沒有提防她,才讓湛雲葳僥幸得了文循的身份。是不是意味著在越之恆心中,他認為,根本不會有人會來蜃境救他?
湛雲葳聽見自己低聲說:“我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第17章 少時夙願
他怎麼可能、非要和她待在一起
可是逃出蜃境,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湛雲葳帶著越之恆逃離了見歡樓,找不到出陣法的碎夢石,她和越之恆依舊出不去。
碎夢石會在哪裡?
按上一個蜃境的經驗,怨靈將碎夢石藏在了段師姐身體裡,這次呢?
湛雲葳不由得想起方才那個變態,她已經把人殺了,也沒看見碎夢石。
蜃境似乎傾向將碎夢石藏在夢中人信任的人身上,對越之恆來說,信任的人會是誰?
腦海裡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答案,啞女!
湛雲葳仔細回想方才帶進來的孩子,發現確實沒有啞女的蹤跡。
她將越之恆安頓好,出門去找見歡樓的管事:“今晚船上送過來的貨物,還有別的嗎?”
帶著白面具的管事看了眼房間,發現氣息少了一道。不過邪祟並沒有同理心,弱肉強食,在渡厄城中是常事。
見歡樓隻做出得起價碼的交易。
管事用怪異的嗓音問:“貴人想要怎樣的?”
“有沒有七八歲大的女孩?”
聞言,管事遞過來一面鏡子,鏡面裡記錄了今日所有送過來的邪祟之子。
湛雲葳從裡面果然找到了啞女。
“這個小邪物,可在樓中。”
管事用森然的語調提醒道:“貴人,這是個啞巴。”
湛雲葳怕他發現異樣,學著那變態的口吻:“啞巴更好,別有意趣。”
管事似乎也不意外,仍舊用死氣沉沉的語調說:“這是見歡樓沒看上的貨物,如今已經隨著渡船送往暗河另一頭的奴隸所。渡船再次回來,得明天晚上。”
也就是說,還得在見歡樓中待上一天一夜。
沒有別的選擇,湛雲葳隻能同意。
管事又問:“屋裡的那貨物,貴人可是不滿意?”
湛雲葳哪裡敢讓他把人帶走,於是笑道:“他還不錯,暫且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