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不過四五歲,最大的也隻有十二三歲,個個眼神麻木。
角落裡,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將懷裡的匕首遞給女孩,壓低聲音道:“阿姊,記住我說的話了嗎,到了‘見歡樓’以後,你要想盡辦法接觸外面來的靈修。隻要露出腰間的圖紋,他們就會帶你出去。”
女孩不會說話,比劃了幾個手勢。
“對,出去了渡厄城,就可以找到娘。”
女孩聞言,露出笑容,用力點頭。
八歲的越之恆垂著眸子,將匕首藏在她懷裡,冷靜叮囑道:“但你不要讓這些靈修帶你去找娘。一出去,你就用這把匕首殺了他們,就算殺不了,也要想辦法逃離他們。”
啞女害怕地搖了搖頭,神色哀惶——怎麼可以殺恩人?
男孩冷笑一聲:“他們不是恩人,我聽地宮裡的人說過,他們會賣掉邪祟之子,把你做成人皮鼓或者法器。你不可以相信他們!”
啞女比比劃劃——那我求他們放了我,我們不是小邪物,也是靈修,對不對?
越之恆沉默不語。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有記憶開始,隻有偌大的地宮,和一個時而瘋癲,時而溫柔的女子。
那是他和啞女的娘。
她瘋癲的時候,會溫柔地抱著他們,說他們不是小邪祟,而是越家的孩子,他們的爹是越家大公子,叫做越謹言。
爹很早就告訴她,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兒子就叫越之恆。
她摸著他的頭,低低地念:“群黎百姓,遍為爾德。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女兒呢,就叫越清落。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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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他和啞女最幸福的時光,可大多數時候,娘恢復神智,眼神冷淡仇恨,想要殺了他們。
每隔一段時日,地宮就會給這群孩子做測試,為魑王大人挑選天資最好的孩子。
在這一天,娘會想盡辦法摧毀他和啞女的經脈,她冷笑道:“想要完美的後嗣?做夢。”
越之恆已經記不得經脈一遍遍摧毀有多痛,啞女卻仿佛永遠不記仇。每每測試完,地宮裡會給孩子們發幾樣好吃的,啞女仍是第一時間眼巴巴拿去獻給娘親。
娘親會背對著他們,讓他們滾。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了三歲。三歲那年,有人將娘救走了。
那一日,越之恆和啞女都有所感應,她要離開了。
兩個孩子望著她,誰也沒有開口挽留。
越之恆從未在娘眼裡看到過這樣的生機,她神情痛恨又復雜地看了他們一眼,在那個夜晚,永遠離開了地宮。
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地宮裡的孩子卻越來越少。從記事以來上千個,到現在隻有兩三百個。
越之恆時不時偷聽看守的談話,他們說:
“這些魑王的後嗣,大多都夭折了,六七歲就會開始異變,還比不上咱們的天賦。聽說拿來食補,滋味倒是不錯。”
“能長大的少之又少,你說,這魑王的完美後嗣,真會像傳說中那般厲害嗎?”
“誰知道,唯一天賦好的那個,十五歲就被奪舍了。”
不能再留下。從那天起,越之恆就計劃著和啞女離開。他學著娘親以前那樣,摧毀自己和啞女的經脈,躲過測試。
又故意得罪了地宮看守,讓他們將他和啞女當成沒用的廢物處理掉,賣來“見歡樓”。
船艙外,一輪血月高高懸掛。
前路茫茫。
這麼多年來,越之恆已經快忘記了那個女子的模樣,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了,娘會不會認他們。
他到底是越家的孩子?還是魑王的後嗣?
啞女同樣忐忑,但她更擔心越之恆,她看著阿弟出色的外貌——他們說,最好看的孩子,會在見歡樓伺候貴客。阿恆,什麼是伺候貴客?
男孩垂著眼睛,眸色死寂,半晌他才輕聲說:“沒事的。”
可以忍過去,隻要活下去,他就能找到機會離開,能去找娘親和阿姊。
他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夢。
夢裡有親人,有才華橫溢的爹、有慈愛的祖父。
他如果忍下去了,是不是就能像娘親口中仙門子弟那樣,光風霽月地長大?
湛雲葳有意識的時候,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文循,莫動怒嘛。魑王的脾氣是這樣,咱們在他的洞府受了氣,在這裡,可不得好好痛快一番。”
他的笑聲刺耳又陰森,湛雲葳極力忍耐,才沒有將肩上的手拂開。
她定睛看去,發現自己此時坐在窗邊。
窗外血月猩紅,照得窗外的暗河也是一片不祥之色。
有那麼一瞬,湛雲葳的心拔涼,越之恆竟然比自己還倒霉,她隻是遇到了一個新生的魑王,越之恆竟然直接到邪祟老巢來了!
血月、暗河,是她曾在書中看過的渡厄城沒錯。
湛雲葳的心狂跳,借面前的一杯茶掩著,觀察周圍。
此刻她面前坐了一個人。或者說僅僅是像人,他有一雙猩紅的眼,周身縈繞著濃黑邪氣。
是個邪祟,還是有意識的邪祟。
就算不是魑王,也離修煉成魑王不遠了。沒想到渡厄城中的高階邪祟,竟然看上去與常人並無太大差異。湛雲葳猜測,越完整、越像靈修的邪祟,實則越強大。
她忍不住猜測自己變成了什麼,湛雲葳視線下移,看見一雙蒼白消瘦的手,也是黑氣繚繞。
還好還好,她也是個邪祟。
在渡厄城當邪祟,好歹能打不過就加入,裝一裝許能蒙混過關。但在渡厄城當靈修,那就離死不遠了。
她努力鎮定,理清自己現在在哪裡,要做什麼。
身邊的男子也不讓她失望,充當起了解說:“這‘見歡樓’可是個好地方,往日折磨靈修,已經厭倦。他們的肉身滋味也千篇一律,這裡卻有一批不同的貨。”
湛雲葳問:“有何不同?”
他猩紅的眸子閃過暴虐與愉悅:“魑王那些廢棄的子嗣,全送來這裡了。咱們在魑王那裡受的氣,可不得在這些小雜種身上找回來。”
湛雲葳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以前想不通的地方,也在此時有了眉目。她想起自己和越之恆成婚的夜晚,看見啞女的異常,心裡一沉。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曾經捉來的御靈師,咱們分不到,但這御靈師與魑王的後嗣嘛,哈哈哈想來更有趣。”面前的邪祟說,“他們被養在地宮,懵懂無知,你猜,上一個死在我魂鞭下的小雜種,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湛雲葳冷冷看著眼前的變態,佯裝感興趣:“哦?說來聽聽。”
“我將刀扔在她面前,想看她臨死前反抗,給她點希望,又令她絕望。她卻不敢撿,隻說她會乖乖聽話,一味求饒,祈求憐愛。”男子怪聲笑道,“明明是豺狼的後嗣,卻不敢生出爪牙,像極了靈域那邊的御靈師。”
湛雲葳幾乎快要捏碎掌中杯子。
這時候窗外傳來陣陣鼓聲,沉悶詭異的氛圍中,一條華麗的大船從暗河上駛來。
“見歡樓”的邪祟帶著白色面具,腳不沾地上來,低聲說:“兩位貴客,煩請來挑選今夜伺候的花奴。”
雖然聽不懂“花奴”是什麼,但聯想一下這是什麼地方,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湛雲葳知道,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必須先找到越之恆,才能想辦法找到碎夢石藏在哪裡。
她抬步跟上前面的邪祟。
被帶到見歡樓的邪祟之子,已經換過了衣裳,洗幹淨了臉。
這些孩子局促又緊張地站在一起,因著從小被養在地宮,並不知自己要面臨什麼,神色驚惶卻又茫然。
湛雲葳幾乎一眼就看見了最後面的越之恆。無他,他那張臉實在太過精致顯眼。
血月的光下,幼年的越之恆比所有孩子都特殊,他膚色白皙,氣質出挑。比起其餘的孩子像個木偶,他身上有一股韌勁在。
湛雲葳都注意到了他,更遑論身邊的變態,果然,變態眯起眸子,伸手一指,便點了點越之恆。
湛雲葳心都跳漏了一拍,想到越之恆後來的脾氣,她覺得他可能會跑,或者殊死一搏。
她手指微動,也做好了在這裡與變態同伴翻臉的打算。
卻沒想到越之恆蒼白著臉,沉默著一動不動。
第16章 惻隱
會不忍心看越之恆的神情
“文循,你為何不挑?”
“……”湛雲葳也不知他口中的文循是個什麼性子,如果被他拆穿,那自己和越之恆都不用活了。
她試探性地點了一個孩子。
卻不料前面的變態眯了眯眼,眼裡劃過狐疑冰冷之色。
湛雲葳心道糟糕,難不成自己變成的“文循”並不好這一口?
方才聽眼前這人的話,想必自己也是第一次來見歡樓。於是湛雲葳指出去的手沒有動,脫口而出的話卻變成了:“這些,我都不喜歡。”
沒想到這樣一句話說出之後,眼前的變態男子神情倒是沒了懷疑。
他森然一笑:“你還是那麼無趣,聽說你府上有一個靈修,以前是你的夫人,不知死活跟來了渡厄城。你常常折磨她,卻沒真的殺了她。”
“難不成,就像那些人說的,修為越高的邪祟,越無法忘記做人時的感情?”
湛雲葳揣摩著“文循”的人設,心裡也有些驚訝。
原來渡厄城中,竟有少數的邪祟還殘留著做人時的情念,能勉強控制殺伐之心。
但“文循”必定不可能承認,於是湛雲葳也道:“沒有,隻是在思考,如何處理她比較有趣。”
果然,這話對了眼前變態的胃口。他揮了揮手,見歡樓的人帶著剩下沒被看中的孩子離開,屋裡最後隻剩湛雲葳和越之恆。
變態似乎也不在乎湛雲葳留下還是離開,或許“文循”在,他覺得更有趣些。
湛雲葳不由朝屋裡那個男孩看去。
這一年的越之恆多大?看上去七八歲的模樣,嘴角有傷,想來被帶到見歡樓之前,就已經挨過打。
湛雲葳此前從來沒想到會在渡厄城這種地方,遇見少時的越之恆。
她記憶中的越之恆,能在含笑間殺人,最是懂規矩,偏偏又最不遵循規矩。
他像高門大戶養出來的毒蛇,驕矜、自私,不肯吃半點虧。
湛雲葳一度以為,越老爺子將越家交到他手中以後,他轉而投靠了王朝。
可如今想來,竟然不是這樣。
八歲前的越之恆,竟然一直生活在渡厄城中。
而啞女的異變,大夫人的深居簡出,讓湛雲葳有個荒誕大膽的猜測。
莫非,越之恆和啞女,也是邪祟之子?
可這也說不通,湛雲葳從未在他們身上感受到邪氣的存在。而且王朝的陛下,怎麼會讓邪物擔任徹天府掌司?
思忖間,眼前的變態,卻已經在桌前坐下。
他望著越之恆,眯了眯眼:“今日新來的?”
男孩垂下眼,聲音艱澀:“是。”
“懂如何伺候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