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下次有機會,我會揭秘如何制作這樣的特效。」
然後我緊緊捏住攝像頭,直至碎裂。
許多人在給我打電話,警察的腳步聲已經在門外響起。
我隻能做到這一步。
審訊室裡,我拼命承認錯誤:「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想紅想瘋了。所以就想著蹭新聞的熱度,做了一段特效視頻,假裝是直播。我特別後悔,您說該怎麼罰我就怎麼罰。」
程然沉默地坐在我對面。
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遞過來一份材料。對面的警察問:「既然隻是拍特效視頻,為什麼你還使用了自己的血?」
「我……我跟我男朋友吵架了,嚇唬他要自殺,確實放了點血出來。但大部分是假的,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他們很願意相信一個腦殘無下限地蹭熱度,而不是一個人被砍了腦袋還能復活。於是我隻被批評教育了一番,警局想通知我父母來領人,然而我父母不在本地,隻好通知了單位領導兼叔叔。
於是秦潭半夜被從床上拉起來,替我繳納罰金並收尾。
我蔫答答地溜出來,看他拎著兩大袋子外賣誠懇道歉:「對不起,我們這個行業壓力大,年輕人有時候喜歡胡鬧,我們一定配合警方加強教育。謝謝大家對小妤的教育關懷,我買了點夜宵,大家湊合填填肚子。」
然後他看向我,嚴肅地斥責:「唉,你怎麼這麼淘氣啊?」
有一瞬間,我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見到家長的那一刻,幾乎要嚎啕出聲。
車上,秦潭遞給我了一盒披薩:「胡鬧得開心嗎?」
我隻顧得上狼吞虎咽,抽空搖頭以示懺悔。
秦潭嘆口氣:「我聽警察說,你又為前男友割腕放血?是不是還是那個程然?心情不好的話,到我這兒住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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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噎得翻個白眼,趕緊用一口果汁順了下去:「謝謝秦叔叔,秦叔叔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度一切倒霉蛋,但我還是得回家一趟,起碼收拾收拾。」
秦潭:「如今網上炒得沸沸揚揚,我怕你的住址泄露,三十個正義使者正蹲在你家門口準備跟你吵架。」
「不怕,我吵得過。」
「要收拾也不急在今天,先回我那兒。」
程然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趕忙丟下披薩,然而秦潭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
「程警官啊,你好。她?在哭哭啼啼地懺悔自己瞎了眼呢。謝謝你的照顧,等你們有空,我帶她請大家吃飯賠罪。
「哦,這個不要擔心,我讓她住我這兒來,沒事兒,我就一個人住,有什麼不方便的?」
我好容易搶過手機:「今天下午,我有了點新發現。我自己先調查,等有結果了再告訴你。今天我住叔叔家,你好好休息呀。」
程然不陰不陽:「叔叔?跟你說多少次了,別麻煩外人,我一會兒就來接你。」
我忍氣吞聲:「你今天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掛斷電話時,秦潭不陰不陽:「執迷不悟。」
我繼續忍氣吞聲:「秦叔叔,其實是我遇到點麻煩,但又不方便跟警方直說,隻能找程然。他其實挺好的,挺熱心的。」
「什麼事兒?為什麼不找我?」
「很危險,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危險到什麼程度?」
我鄭重其事:「我懷疑有人想殺我,但沒有證據。」
秦潭還想說些什麼,然而前方路口撲出來一個人,直挺挺地朝車頭撞了過來。
所幸秦叔叔一路上忙著進行思想教育,車速不快。撞過來的人速度估算錯誤,躺下來時頗有點造作。
秦潭下了車,拍拍撞過來的彪形大漢:「您差不多得了,車上有行車記錄儀,路上有高清攝像頭,沒意思。」
彪形大漢露齒一笑:「我知道呀,我也有。」
而後他一躍而起,直衝我而來。猝不及防間,我看到了一點銀光。
而後鮮血噴湧。
我低下頭,有一點痛,也有一點難過,那柄匕首正正好地插在我胸前。現在該怎麼做呢?躺下來,捂住胸口,大聲喘氣嗎?被直插心髒的反應,是這樣的嗎?
匕首抽出來,大漢癲狂地對著我笑,他說:「神明,神明,求您垂憐,助我復生。」而後快狠準地一抹脖子。他的喉嚨裡咯咯直響,拼命盯著我的眼睛,拼命地把雙手交叉胸前。
一如我的前兩次死亡。
秦潭過來,他的眼淚已經滴在我臉上。我很想閉上眼睛就此裝死,可是不行。附近的居民已經開始下樓聚集,有人拿起手機,開始呼叫警察和救護車。
我說:「秦叔叔,確實有人想殺我,隻是殺不死。因為殺不死,所以我沒有證據。」
12.
我在某私立醫院裹了外傷。
因為到得晚,原本的外傷愈合了一半。我沒有辦法,敲碎了車上的玻璃酒瓶,生生又劃開了已經結了的痂。
秦潭沉默地看著,然後挾著我裹傷。急救科醫生似乎和他認識,幫忙縫了針,感慨:「還好這一刀劃得淺,小姑娘運氣不錯。」
運氣不錯。
我不敢看秦潭的臉色,更不敢搭話。他給我辦了住院,收走了我的手機。第二天清晨,他才匆匆忙忙地回來,給我投喂了點吃的。
他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的?是……那一天嗎?」
我知道,沒有再掩飾的必要了。
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了。
我努力微笑:「是的。」
他沒有再說話。我等了又等,最後隻好主動開口:「秦叔叔,不是我要騙你,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怕你不要我。」
秦潭說:「最近的連環殺人案……」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也許有誰告訴了他們我的存在,他們在找人。」
「他們不應該找得到你。」
「對,然而隻是不應該,而不是不可能。」
「為什麼告訴程然,不告訴我?」
「因為我怕你不要我。」我重復了一遍,「叔叔,你想怎麼處置我呢?」
我的童年相當獨特,相當悽涼。
我生於邪教,長於邪教,十歲前除了識字和四則運算,隻會背誦邪教典籍,以及在背誦時拿著粗粝的樹枝抽打自己。
我沒有錢的概念,甚至沒有父母的概念。對未來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成為被教主垂愛的聖女,如此,受主垂憐,死而復生。
「受主垂憐,死而復生。」教主如此歌頌受苦受難、俯首帖耳的教眾,於是所有人便把這句話奉為聖音。這句話是問候、是感謝、是說話時必不可少的開頭與結尾。
直到有一天,一位教眾帶來了一個青年。教眾中途加入,但十分虔誠,聽聞本教缺少資金,特地把弟弟誘騙過來,好規勸父母給出支持。
我自小在此處長大,因此被認定心性純潔,被派去給他送飯,順便擔任監視犯人的職責。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秦潭。
彼時他二十出頭,坐在倉庫的角落裡,渾身骯髒不堪,手腳上綁著镣銬,镣銬下布滿傷痕,已經開始化膿,隱隱有了腐爛的味道。
我把飯菜給他,他對我笑,說作為回報,他想給我講一個故事。
十歲,我第一次聽《海的女兒》。
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秦潭說,小美人魚救了王子,因此得到了不滅的靈魂,還得到了更為廣闊富饒的新世界。
我第一次發現,背誦的典籍是那麼愚蠢且枯燥——雖然我不懂什麼是王子、什麼是靈魂,但不妨礙我無限向往。
至此,我和他形成了隱秘的默契,我是無知的山努亞,他是智慧的桑魯卓,聯系我們的,是一千零一個故事。
早課,我故意在鞭打自己時,狠狠地在背上抽出了血條。典籍長贊揚了我的虔誠,並且獎勵了我一瓶碘伏和一管藥膏。我在傷口上淋了水,第二天,她又給了我一點消炎藥。
送飯時,我把這些東西送給了秦潭。他很高興,又講了一遍小人魚的故事,甚至還體貼地加了更多的細節:「小妤,你真好,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小美人魚。」
除了典籍,我什麼都不懂,隻好微笑。
某一天做完晚課,我聽見教主說,錢已經拿到了,但人質不能留,因為人質知道我們的位置所在。
我不知道什麼是錢,但我知道什麼是不能留的。秦潭是不信教的人,他死了,是不會復生的。
秦潭說我是他的小美人魚,那我要救一救我的王子。他是那麼有趣、善良,如果上了岸,他會贈送給我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半夜,我用偷來的鑰匙打開了他的所有镣銬,帶著他走到了大門口。
我很高興。
像美人魚浮出海面一樣快樂。
我第一次邁出大門,發現自己原來生活在一片曠野裡。
前面是樹林,還有一望無際的荒原。我們一路狂奔,肺幾乎炸了開來。可我並不害怕,一切對我而言都無比新奇。我看見了溪流、看見了叢林、看見了天際間的日出。
然後我聽見了狗的叫聲。
秦潭說,逃不掉了,我們會被抓回去,我們會死去。
我很天真地回答:「不要怕,我和狗的關系很好很好的。」
狗追了上來。
它們圍著我搖尾巴,表達相逢的喜悅,然後試圖撲咬秦潭。我吆喝住狗,發覺它們已經不大聽我的話。於是我隻好告訴秦潭,他得先走,教主說他會死,但我沒有關系,我信仰教義,一定會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