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遠方,村落裡已經飄起炊煙。
隻要再給一點點時間,他就會拿到那個璀璨的世界,而我也會收到這份禮物。
秦潭說:「小妤,我會回來救你的,我會很快回來救你的。」
在他給我講的童話裡,小美人魚沒有失去聲音、沒有刀尖舞蹈的疼痛,也沒有愛而不得的心碎。小美人魚隻因為勇敢,就獲得了新的世界。
我被拖回去時,教主宣布我被魔鬼附身,唯有死亡能驅逐魔鬼,如果死後我不能復活,那就是魔鬼不肯離開,隻好火燒了事。
驅鬼必須得快,因為這塊地方受到汙染,我們必須離開。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其實已經記不清。
我似乎被割破了喉嚨,似乎又被刀扎穿了心髒,似乎被砍下頭顱,似乎被掛在繩子上搖晃。我的眼睛充血,很痛,痛得淚和血交織流下,痛得再也不憧憬外面的世界。
等我緩過來後,我發現所有人圍著我狂喜。
他們說,我死而復生,我是神明,我將帶領他們走出地獄,走出人間,直到天堂。
所有人痴迷地朝拜我,所有人,甚至包括教主。
我說了什麼呢?
我記不太清了。彼時,我唯一的知識就是邪教ţú⁻典籍,從結果來看,也許我說的是:「被人所殺,即能復活。」
之後,我最清晰的記憶,就是逃到最高處的閣樓,透過地板腐爛的洞,看著這一出沾滿血色的戲劇。在徹骨的疼痛裡,我突然感受到無盡的喜悅——目睹死亡加速了我傷口的愈合。
於是我在平靜中睡了長長的一覺。
醒來後,我看見了秦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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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得不早不晚,既沒有看見我變成怪物,也還能在自相殘殺的人群裡找到一兩個活口。
後來的事情,秦潭不肯告訴我。他認為我昏倒在閣樓上,一定遭受了許多虐待,精神遭到重創,最好徹底與過去切割。
於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向我介紹這個世界,又花了更多時間讓我擁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
他本想自己收養我,奈何年齡不夠,於是家裡請了一位遠親幫忙給予了我身份。隻是我平時吃住都由他和他父母操心。
論資排輩,我喊他叔叔,秦叔叔。
初次造訪人間,我接受到很多驚詫的目光,可這讓我非常快樂。因為這樣的驚詫,說明我曾經待過的那個世界醜陋不堪,活該毀滅。
於是我心中的怪物從未復活。隻有秦潭非常愁,先是愁我單科二十分的成績混不上高中,好容易我補課補到中等偏上,他又愁我性格怪異,沒有朋友;好容易我行為舉止開始正常,他又愁我進入青春期開始叛逆頂嘴,愁我在高中有早戀苗頭。
當然,他父母也愁。大兒子信了邪教蹲了大牢不提,二兒子光顧著養孩子,絕口不提找對象,但也因為養孩子,正經潛在對象都懷疑我是他的非婚生子,也找不著。
有一天放學,程然送我回家,好死不死,在樓下遇見了秦潭。秦潭彼時剛跟我班主任聊過我的月考成績,當即趕走程然,並奉送了我一頓痛罵。
我覺得丟了臉,不甘示弱地抬槓。抬到激情處,秦潭的父母出來勸架,勸著勸著,說,大兒子刑滿釋放回家,悔不當初,希望能在高考前撫養我,以來贖罪。這樣,二兒子也可以忙自己的婚事,不要總和孩子計較。
我在這一剎那,學會了一點人情世故:我是個累贅,還是個沒有自知之明、十分愚蠢任性的累贅。
18.
小人魚上了岸,她舉目無親,隻有王子,所以願意忍受刀尖上的舞蹈,甚至寧可成為泡沫也不傷害他。
我沒有她善良,我隻知道失去秦潭,意味著一無所有。因此,既然他缺少女朋友,為什麼我不可以呢?
於是我誠摯表白:「叔叔,我愛你,我想嫁給你。」
聞言,秦潭果斷地給我辦了住校,臨行前給了我一筆生活費,至此杳無音信。晚自修下課,我借其他同學私藏的手機給家裡打電話,也永遠沒有人接。
月考成績放榜,我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成績,當即拿著分數向班主任求來了半天假,連滾帶爬地跑回家,想以此和秦潭講和,想賭咒發誓自己隻是鬧著玩。
可是他不在,在家的隻有他的哥哥——當年綁架他的教眾。他看著像個老人,比他父母的年紀還大,如同瘋子一樣激動:「聖女,聖女。」
家裡四處是打包好的行李與紙箱,我轉了一圈,知道秦潭打算離開,也打算讓我離開。他收拾好了我的衣物,甚至提前預備了我高考落榜的復讀學校以及高考成功的慶祝禮物,還有一筆現金,我沒有銀行卡,確實需要現金。
瘋子在我身後哭泣:「聖女!聖女!」
我轉過身,覺得心中有一個東西破土而出:「你想像我一樣,獲得永生嗎?」
黃昏時,警察和醫生都來了,他們也被鄰居喊了回來。
我從窗邊看到了大批人馬湧入,看到了秦潭和他的父母狂奔而來。他們打開了花園的門,接著是家門。
煤氣的味道四散飄開,他們如教科書中所寫的那樣切斷閥門,打開窗戶,然後把死者和我一起拖到室外。我被罩上了氧氣面罩,還有人在處理我胸口和四肢的刀傷。
秦潭在失控地大叫,他終於發現死去的哥哥有滿嘴幹涸的血液。
我聽著他質問父母為何要讓瘋魔哥哥回來;聽他說等我高考完,要帶我搬去別的城市;聽他說這一生,我是他最重視的家人。
警察說,是死者襲擊了我,並嘗試喝我的血。在我到來前,他在燉補血的湯,因為襲擊把煤氣灶上的湯忘了,於是溢出的湯澆滅了火,致使他死於煤氣泄漏。而我因為被迫放血,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中毒程度,能勉強支撐著報了警,並爬出廚房,等到了救援。
隻要我也是瀕臨死亡的受害者,那我注定隻是一個比較幸運的倒霉蛋,而已。
19.
住院第三天,我發現我的愈合能力已經達到驚人的地步。剛進醫院,手腕和腳腕上的肌肉撕裂,需要醫生縫合,但此時幾乎愈合。
這和上一次目睹他人自相殘殺取得的效果不同,親手殺掉一個人,會讓我的痊愈速度產生質變。
但這樣的質變一定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於是我每天都去偷看其他病人的痊愈速度,然後偷了一把水果刀,半夜在洗手間裡復刻傷口該有的模樣。
但我低估了醫生的智商,傷口新不新鮮,他們總歸看得出來。復刻的第三天,我就被秦潭堵了個正著。
他拿著藥物和紗布給我裹傷,輕言細語地問:「小妤,為什麼想自殘?」
「你不要我了。」
「沒有不要你啊,小妤,我永遠是你的叔叔。」
「你不肯接我電話,你要搬走也不告訴我。」
「小妤,你太小了。你隻能依靠我,所以可能會把這種依靠當成愛。你年紀小,稀裡糊塗一點沒關系,我不能仗著你稀裡糊塗就去欺負你。」
我很喜歡秦潭此時的溫柔,因為我相當一般的成績和時不時的叛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溫柔了。
「你看,你之前是不是有點喜歡程然?這種感情是正確的,隻是要高考了,得先專心學習。高考結束,你們倆好好談個戀愛;大學畢業後結婚,我給你攢了挺多嫁妝呢。」
「那叔叔,你要是結了婚,我怎麼辦呢?」
他說:「小妤,隻要你好好生活,沒有人取代得了你在我心裡的位置。」
好好生活是什麼意思呢?
是不要愛上叔叔,不要變成怪物,是要努力讀書,積極向上,然後按時工作、結婚、生子,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我的叛逆期至此結束。
第二天,我鬧著出了院,向秦潭展示了自己頗有進步的月考成績單,然後坐著輪椅去了學校。
高三,耽誤不得。
20.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算好好生活。
我老老實實地上班下班,談了一場不成功的戀愛,也許算是好好生活;可是我在秦潭面前,又展示了怪物一樣的愈合能力。
秦潭坐在我床邊,細細地擦去我的眼淚:
「你小的時候,我也太年輕,不會帶孩子,氣急敗壞時會兇你,搞得你遇到點事兒,寧可告訴程然也不告訴我,是不是總覺得我要拋棄你?還是總覺得我要罵你?
「別怕,小妤,外面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聊聊吧,怎麼回事兒?」
有那麼一剎那,我害怕他在騙我。我戰戰兢兢,唯恐自己露出一點異樣被秦潭拒之門外,然而天大的事兒,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你不討厭我嗎?不害怕我嗎?」
秦潭看著我,問:「害怕什麼?」
——害怕你突然想明白當年那件事,討厭不死的我算計了所有人;害怕你認為此時此刻的我,依然在算計所有人。
秦潭說:「小妤,我隻有慶幸。我拋下了你兩次,幸好你能不死,否則我怎麼彌補你呢?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永遠愛你。」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那如果,我愛你呢?」
秦潭說:「那你會很虧,我比你大十歲,還會比你早死很多很多年。」
他在微笑,像一個遙遠的、易碎的夢。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解讀秦潭,知曉他每一個動作的意義。因此我知道他含混不清的話語,是為了穩住我的敷衍。
他為什麼需要迂回,又想要隱瞞什麼呢?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秦潭不會傷害我。我垂下了眼簾,依然非常高興。
秦潭說:「所以能怎麼辦呢?雖然你隱瞞了我這麼多年,我有點寒心。但我以前對你太兇了,不敢說就不敢說吧。怎麼,要我捶你一頓你才安心?你還是老實地說說前因後果吧。」
我依言照做,秦潭越聽臉色越沉,他沉默了很久,開口:「當年的那個邪教,我確定沒有漏網之魚。」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快刑滿釋放了。」
21.
警方的人還是來了。
我前腳剛出警察局,後腳就當街被砍,理論上講,他們得去逮砍人的人。然而,在這起事件裡,隻能逮住加害者的屍體,無可奈何,隻好來找還能說話的被害人。
我很虛弱地躺在床上,打量來來往往的人。醫生護士千叮萬囑,讓他們不要刺激精神狀態不佳的股東侄女。然後我聽見熟悉的咳嗽聲:「放心,我們心裡有數,不會讓她有事兒的。」
是程然。
他最近在跟邪教連環殺人案,先前圍觀我做筆錄,是因為我視頻和邪教殺人現場布置很像,他來旁聽。這會兒能和大部隊一起出現,說明當街殺人的案犯一定與邪教連環殺手有關,我作為倒霉蛋,被正式被列入邪教受害人了。
訊問開始,程然按規則例行公事地詢問我是否認識案犯,是否有過矛盾衝突。我例行公事地表示與此人素不相識;秦潭作證我才二十五歲,上學、工作全在家人監護之下,沒有機會得罪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
至多隻可能是他精神不穩定,要麼被特效視頻忽悠傻了,要麼正義感爆炸,打算和我這個腦殘同歸於盡。
他們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程然繼續:「這個人,其實和你們有聯系。你們曾經都被一個名叫涅槃教的邪教綁架過,是嗎?」
秦潭一隻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哥哥曾經是裡面的教徒,我父母對他非常失望,斷絕了他的經濟支持。因此,他把我騙過去,要挾我父母付贖金。顧妤也是他們拐騙過來的小孩子,她幫我逃了出來。後來,我和我家人收養了她。不過這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難道這事兒和涅槃教有關系?」
程然沒有回答,隻看著我:「是這樣嗎?」
「是的。」
「那就對了,犯罪嫌疑人就是因為涅槃入獄服刑的。這次連環殺人案中,被害人多多少少和涅槃教有一點關系。我們懷疑是打擊報復。」
秦潭:「這些死性不改的人幹嘛放出來危害社會,趕緊把他們抓起來槍斃一遍算了。」
這話不像秦潭平時的口吻,可是非常像被害者家屬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