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誰都不像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兒,”陶曉東往後靠在椅子上,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活四十多歲了,沒跟誰生氣超過一年,關系好的朋友大概就根本沒鬧過。”
“自己都查過沒啊,幾年了?”陶曉東看看他倆,挑著眉問,“就得這麼費勁啊?什麼深仇大恨啊,哥倆之間整成這樣。”
按以往陶曉東的習慣,他得帶著倆弟弟出去吃飯或者去喝個茶,先嘮點別的把氣氛嘮得輕松點了,才能接著往下說這些。但這次出來時間排得很緊,沒什麼大塊兒的時間能空出來,現在也快十點了,陶曉東沒那麼多時間搞氣氛兜圈子,所以每句都說得直接。
“你倆到今天,最大的責任是我的,這沒得說。”陶曉東說,“哥做得不好。”
本來他說話那倆都沒出聲接,這會兒他一說這個,卻都開了口。陶淮南說“你別這樣說”,遲騁說“沒有”。
“怎麼說呢,養孩子也好,當哥哥也好,”陶曉東胳膊拄著自己的腿,背脊彎下來,搓了搓臉說,“最初我也都是趕鴨子上架,我自己就是個半大小子,自己還活不明白。你們想啊,苦哥領回來那時候我其實就跟你倆現在這麼大,我現在看你們就是個孩子,這麼想也不知道那些年咋過的。”
陶曉東有些話憋了好多天了,這次有準備地出來,這些話提前就想好了。或者也不能說是這次想說,這幾年過去陶曉東已經從三十多邁進了四十,人生又到了個新階段,對很多事的看法和角度也跟從前有區別,有些話早想跟他倆聊聊。
“田毅哥從孩子出生到現在,每年看好多本怎麼養孩子教育孩子的書,小孩兒養得可精了。我那時候也沒看過那些,好像那會兒也沒有,就是憑感覺做,稀裡糊塗就把你們糊弄大了。”
“那時候我最擔心的就是虧著你們,怕我沒能力養活,所以那時候哥隻知道掙錢,你倆才小學初中我就敢把你倆自己扔家裡,放現在的小孩兒身上那想都不敢想。但那會兒哥確實隻想著這個,總覺得如果錢多了就能給你們好生活,小孩兒麼,一將就就大了,我們都這麼長大的。”
有些話就不能提,隻要提起來就是往人心裡最軟的地方戳,陶曉東實在很會說話,他幾句話就能把人的情緒帶回他們一起摸索著長大的那麼多年。陶曉東那些年掙錢快掙瘋了,一天十幾個小時那樣幹活,一趟趟不知累地出差,回來一手摟一個搓搓腦袋,哄著玩會兒。
他提起這個,再硬的心都硬不起來了。那可是兄弟三個嘻嘻哈哈笑鬧著過的十來年,那是一段無論如何都抹滅不了的很好的十來年。
遲騁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臉上雖然沒什麼明顯的表情,但眼睛一直垂著,神情似乎軟下來了一些。
陶淮南眼睛已經紅了,那對陶淮南來說已經是一段夢了。那是最好最好的,從來都是。
“現在回頭想想,很多事兒都不對,那時候覺得給你們自由就行,小孩兒都不喜歡被管著,讓你倆自己慢慢長,讓你們有小秘密瞞著我,以前都不當回事兒。”陶曉東自嘲地笑了下,“不應該啊,你倆本身都是小孩兒,讓你倆互相指引著對方長大,哪能呢,孩子給孩子當家長,胡鬧麼。”
“湯哥也跟我說過,這事兒還是賴我了。從最初給你倆打的底兒就不對,讓你們覺得什麼事兒都能自己做主,跟別人家孩子想事兒的角度都不一樣。”
陶曉東好像有點坐累了,站起來跺了跺腿,又重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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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騁下巴朝自己旁邊側了側,讓他過來坐。
陶曉東也沒再顧著褲子髒,坐在了遲騁床的被子上。
“後來好好倆弟弟,一個走了,一個病了,都是我種的因,賴我。”
陶淮南在那邊已經落眼淚了,陶曉東探身過去拍拍他的腿,接著說:“咱今天把事兒往回帶帶,總不能真一輩子不進一個家門了,是不?誰對了誰錯了你倆掰扯掰扯,我也不聽你倆掰扯,你倆最好能掰得打起來,打一架就什麼都拉倒了,不順的氣都撒出來。”
陶曉東站了起來,站在那兒看著兩個已經長大了卻依然很年輕的弟弟,說:“哥四十多了,總不能我不在中間串線你倆就真不聯系了,那等我老了呢?等我……”
陶淮南出了個聲打斷了他的話,抬起頭擰著眉,不讓他繼續說。
陶曉東於是笑了笑:“嘮嘮吧,我回了。”
說回就真回了,小的還是弄不過老的,陶曉東進來幾句話,把人心裡的很多情緒都釣了起來。釣起來後他走了,留下一句“有今天全賴哥”,把最尖銳的症結落在他自己身上。
陶淮南鼻子眼睛還都是紅的,抽了張紙擦了擦鼻涕,之後把鼻涕紙疊了又疊,放在床頭櫃上。
放下之後猶豫著叫了聲“小哥”。
遲騁沒出聲,等著他說。
哥說了那麼多,陶淮南不可能死犟著沒個動靜,可現在的遲騁對他來說又實在陌生。他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親密得如同另一個自己,然而中間發生和缺失的那些,終究是讓這份親密消失了。
“哥沒錯,是我錯了。”陶淮南隔了一會兒才開口,他朝著遲騁的方向,話說得艱難卻很認真,“我沒有立場說這個,這句話沒有用,我腦子不行,很多事想不明白。”
遲騁送了哥之後回來就站在床邊沒有坐下,這會兒他站在陶淮南旁邊,低頭看著他。陶淮南仰著臉,和他說:“我又蠢又固執,你……不用原諒我。小哥,我隻希望……”
門再次被敲響,打斷了陶淮南的話。
遲騁沒去開門,還是站那兒看著他。
陶淮南於是伴著敲門聲把那句話說完了:“我希望你別因為恨我過得不開心,希望你有很多朋友,有好的生活……有愛人。哥從來沒有放下過你,他有兩個弟弟,他很愛你。”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敲門聲實在太吵了,現在說這些真的顯得不合時宜。
陶淮南下了地,光著腳去把門開了,門口是凡果和郭哥。
“你倆幹啥啊一直不開門,”凡果在門口嚷嚷著進來,“遲哥你咋不接電話啊,頭兒找你找瘋了都,話說了一半你沒了,頭兒還等著你吶!”
遲騁還是剛才站著的姿勢,背對著他們。陶淮南默默地站在牆邊,聽著凡果總是活力滿滿的聲音,沒回自己的床。
他們真的有點忙,郭哥是拎著電腦來的,直接在桌子上就支起來了,說:“遲哥,來看看。”
“幹啥呢你?”凡果過來看看遲騁,“忙著呢你發什麼呆啊哥!”
遲騁轉了過來,眼睛先往陶淮南身上掃了一眼。陶淮南手背在身後,貼著牆,盡量不佔空間,給他們騰地方。
“去你們屋。”遲騁抬抬下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著他的聲音覺得有點發沉。
“哦哦哦,小哥要睡覺啦?”凡果看看陶淮南,陶淮南穿著睡衣,又看看遲騁,笑著說,“哈哈哈小哥真的太溫柔了,好乖啊!是那種不愛說話的男生,又感覺暖洋洋的。”
話題突然落在自己身上,陶淮南沒太反應過來:“我……”
後面的話也沒說完,凡果好像很喜歡他,還站在陶淮南面前和他說話。
遲騁拎著電腦已經走了,邊走邊跟郭一洋示意:“整走。”
郭一洋薅著凡果的領子給薅走了,跟陶淮南招呼了一聲:“早點休息,淮南。”
陶淮南牽牽嘴角笑了笑,說“晚安”。
第85章
遲騁被叫走了, 陶淮南去把門開了個縫,這個縫一開就是半宿。遲騁後半夜才回來,回來時陶淮南已經睡了。陶淮南給他留了他那側床頭的小燈, 讓房間裡有亮光。
床上還放了床新被子, 之前的已經被收走了。
陶淮南在自己床上躺得端端正正, 小時候明明睡覺很不老實,現在卻很少動。床頭小燈鋪在他臉上,睫毛在臉上投出一截陰影,遮在眼下, 遮在鼻梁上,有種靜謐的柔和。
遲騁關了燈, 房間裡再次陷入黑暗, 沉靜的夜裡,黑漆漆的空間隻剩下兩人交錯著頻率的呼吸。
遲騁這幾年過得並不輕松,從他現在忙的程度就看得出來。他們幾乎全天都在聊在研究, 白天給視障人群發設備,家裡沒有年輕人的那些,還要親自幫他們調試。晚上從那邊回了賓館,手機和電腦幾乎放不下,沒有闲下來的時候。
他向來是個對自己沒有溫度的人, 中學時玩命學習,出去上學了更不可能讓自己停下來。遲騁像是永遠不會累, 也不覺得辛苦。
那晚陶淮南話說了一半被打斷了,之後再沒什麼機會重新提起來。很多話都要借著當時的氣氛和情緒才說得出口, 氣氛過了就失去了重提的契機, 也更難交流。
哥偷著問起來,陶淮南很是愧疚, 跟哥挫敗地說:“沒有,沒能哄好。”
“那咋?苦哥不聽你說?還是你沒好好說?”陶曉東也挺費解。
“他有事兒了,”陶淮南也覺得很遺憾,“我才剛要說凡果他們就來了,他們很忙。”
曉東一口氣憋那兒了,拿他倆要無奈死,當哥的都說成那樣了,毛用沒有。陶曉東看著他弟一臉挫敗的苦悶,盡管嫌他倆太費勁也還是給氣笑了,安慰了句:“再說吧,沒事兒。”
陶淮南問:“他什麼時候回北京?”
陶曉東說:“下周呢,不著急。”
陶淮南點點頭,陶曉東說他:“你機靈點兒。”
“我太笨了,”陶淮南自己也在說,“我怎麼一點都不像你。”
陶淮南說自己嘴笨,也真的挺笨的。很多次在面對遲騁的時候,他甚至沒法好好表達自己,想說的話猶豫半天,開口就不順暢,聽起來總是帶著一點不自在的拘謹。
遲騁對他說不上刻意冷落,可也絕對稱不上親近。陶淮南叫他會答應,問話也答,更多就沒有了,幾乎不會主動叫他。
他們五年沒見過沒聯系,現在的他們被這五年橫著,橫出了一堵看不見的冷牆。
每天早上遲騁都是天不亮就收拾完走了,陶淮南睡醒他就已經走了。這天陶淮南醒了先摸過手表聽時間,坐起來朝遲騁床的方向側了側臉。
穿了鞋下地,慢慢地往洗手間挪蹭,陶淮南邊走邊打著哈欠,心說等會兒要去外面的早餐店買點包子,遲騁這幾天早上都是吃的面包。
他們明後天就要離開這兒轉去下一個地方了,本來定的時間就是明天走,但湯哥說這邊不一定能走成,可能要到後天。
昨天聽這邊本地的護士說有家包子鋪已經開了三十多年了,牛肉包子很好吃。今天再不去就來不及了,陶淮南打算在那兒等著,直接帶回來兩鍋。小哥天天吃面包,太幹巴了。
陶淮南長長的一個哈欠打完,迷迷糊糊地推開洗手間的門,跟裡頭正要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陶淮南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這完全沒預料到的小意外會讓他在一瞬間特別慌,這是盲人的本能反應,哪怕他現在已經長大了也一樣。
脫口而出的一聲“哎喲媽呀”,之後貼著門板縮得像隻鹌鹑,眼睛瞪得挺老圓,挺直著嚇得抽氣。
遲騁也嚇了一跳,陶淮南走路無聲無息,現在天沒亮也沒以為他能起來。
陶淮南這些天在遲騁面前的拘謹、慌亂和小心翼翼,讓這突如其來的一驚給嚇飛了,這好像是自打這次看見遲騁之後他最自然的一次反應。
嚇得簡直像隻縮著翅膀抱頭的鳥,雖然狼狽可是也真的有點滑稽,這種滑稽會讓他看起來像個膽小的小朋友。
“……小哥?”陶淮南反應過來之後放下了摁在胸前的手,心髒還嚇得直撲騰,聲音裡也還帶著點喘,試探著問,“是小哥嗎?”
遲騁“嗯”了聲,靠在洗手池邊,看著陶淮南問:“我洗頭放水,你沒聽見?”
“我沒注意……”陶淮南深吸了口氣平復自己,實在不太好意思,抓抓頭發笑了下,“我想著一會兒去買……包子,我……光想著包子了。”
可能是嚇這一跳把陶淮南心裡那點琢磨和思來想去給攪碎了,也可能是天還沒亮就像一天還沒真正開始,總之這會兒的陶淮南反而放松很多。
當然也不隻有陶淮南是這樣,遲騁也是。
遲騁出去了,扔了句聲音不大的“就知道吃”。
陶淮南跟了出去,站在門口說:“你今天別吃面包了,我去買包子?……行麼?”
遲騁脫了身上穿的衣服,換了一件,說“嗯”。
“那你等我,”陶淮南突然變得有一點雀躍,又重新進了洗手間,“我一會兒就去。”
遲騁換完衣服就要走了,開門之前陶淮南還在用毛巾用力擦著頭發。
陶淮南想說聲“小哥再見”,一想等會兒就看見了於是又咽了回去。
卻沒想到遲騁主動叫了他一聲“陶淮南”。
陶淮南很意外,立刻答應著:“哎!”
他不知道遲騁是想和他說什麼,毛巾抓在手裡,也不擦頭發了。可等了好一會兒,遲騁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他隻說了個“走了”,就真開門走了。
這一早上對陶淮南來說已經足夠意外了,他接著擦頭發,把頭發擦得半幹,換了衣服精精神神地出去買包子。
這包子陶淮南從昨天惦記到今天,因為它還和遲騁搭了話,讓人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