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著唇,伸手觸碰那布料,確信這是顧清的裙子,就是幾個月前她讓我試穿過的那條。
表姐誤以為我喜歡,吩咐侍應生:「包起來。」
我放下那裙子,說:「不用了,隻是看看。」
和表姐挑完婚禮的衣裳,量好尺寸,她開車送我回洋房,遠遠看見那棟小白樓,她眼中有片刻的濕潤,但礙於司機不能明言。
那是姨父還未當上總長時他們一家三口住過的地方,那時候不算富裕,去百貨公司買一條裙子總得糾結好一陣,用人買菜回來,姨媽每天都要核對菜價,看有沒有被用人克扣,至於姨父,那時候也還沒有千嬌百媚的姨太太,外人都誇姨媽好福氣,姨媽給我寫信,說「什麼好福氣,你表姐慣會氣我,姨父又沒出息,在司長位置上躺了好多年,沒有官運哦!」
哪怕是隔著大洋遙遠傳遞的文字,也能從中讀出溫度,彼時彼刻,如果知道有此時此刻,表姐大概不舍得再氣姨父姨媽。
表姐將頭靠在我肩上,用圍巾捂著臉,沉默地哭了一陣,司機轉頭,我說「她睡著了,別吵」。
半小時左右,表姐的眼淚幹了,她送我下了車,再乘車消失於路燈的昏黃光景中0
我打開大門,在轉角的陰影處,一個高大的人影走了過來,身上有熟悉的須後水和淡淡的油墨味道。
那雙曾經讓我沉溺的綠色眼眸被藏在玳瑁紋眼鏡後面,睫毛上落了細小的雪花,隨著他靠近,漸漸消融。
「韋恩,為什麼來這裏?」
「姑媽聯繫不到海瑟薇,讓我來找她。」
我心頭一跳,想起在百貨公司發現的那條粉色魚尾裙,「顧清沒上船?」韋恩抿著唇,「你也不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等著,我給她爸爸打電話!」
「姑媽已經聯繫了顧先生,他也不知道海瑟薇的去向。」
一小時後,我帶著韋恩重新回到百貨公司,可惜那家店已經關門,沒人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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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了,明天再找吧。」
韋恩是典型的紳士,無論什麼時候都彬彬有禮,我驀然與那雙淡淡色彩的眼睛對視,也被他安撫。
「走吧,我帶你吃點東西。你住哪裡?」
「萬國酒店。」
「可以,那裏很安全。」
「阿麗娜,我這次來不僅想帶走海瑟薇,我還想帶你一起走。」
我一怔,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韋恩,我們已經是過去式了。」
「但我許下承諾永遠保護你。」
「我不需要別人的保護,我自己可以保護自己。」我發覺自己的語氣有點重,緩了一下才接著說,「韋恩,人永遠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過去的就永遠過去了。」
「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他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我帶他吃了晚飯,開車送他回酒店,再回了我的小洋樓,腦海裏許多事情想不清楚。
我在顧清家的宴會上遇到韋恩時,無論他還是我自己,都以為是王子公主般的童話故事。
韋恩來自一個綿延百年的家族,他受到的教育裏,東方是古老而落後的,他恩賜般認為自己不嫌棄我的血脈,接受我黑眼睛黃皮膚的「劣勢」。
他愛我,也不愛我。
他愛年輕迷人,勇敢無畏的我,但他鄙夷我生長的土壤。
從一開始,他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視我的一切,熱愛中帶著憐憫向我伸手時,這段感情就註定沒有結果。
那樣的故事在韋恩的家族已經發生過一次,他那血統高貴的姑媽愛上了來自東方博學多才的外交官,還為他生下了黑色頭髮綠色眼睛的海瑟薇,最後,他們依舊沒能留住彼此。
一如我與韋恩。
第天我沒有去工廠,跟著韋恩查詢那條裙子的來歷,韋恩是英國貴族,在這種時候擁有許多特權,我們輕鬆知曉了顧清的位置。
她沒有上船,而是被洪楓藏了起來。
我在青幫找到她時,她惶恐不安地躲在洪楓身後,「我不想回去,我要陪著爸爸!」
韋恩皺著眉,告訴她關於她母親的現狀,顧清卻捂著耳朵搖頭,「我不要聽!」我一把將她從洪楓身後帶出來,「顧清,這不是鬧的時候,你跟韋恩回去。」顧清抬眼看我,與韋恩如出一轍的綠色眼睛裏滿是倔強,「憑什麼你可以留著,我不能留?」
「因為我是中國人,我的家人在這裏。」
「我爸爸也在這裏,如果你爸爸出事了你會離開嗎?」
洪楓立即吼了一聲:「顧清!」
他轉而對我說:「對不起,她什麼都不知道。」
顧清疑惑地看著我,我告訴她:「如果我父親還在,我猜他會讓我走的。」
「榮榮,發生什麼了?」
我沉默著,洪楓拉開顧清,將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身上,「走吧,喝會兒茶。」
原來那天顧清上船的時候遇到洪楓送走青爺和驚蟄,她臨出發時後悔了,自己跑下了船,洪楓擔心她出事,將她帶回青幫。
顧清要洪楓幫她隱瞞,洪楓本想跟我聯繫,又發覺我跟日本人關係匪淺,沒找著合適的機會跟我說。
我們勸不動顧清,隻能先將她帶回我的洋樓,給顧大人打電話,顧家卻遲遲沒有回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清更加不肯走了,一心想去北平找父親。
韋恩也因顧清的執拗,暫時留了下來。
55
十一月,榮家老宅來傳信說祖母身體很差,我忙於碼頭上一批運回來的藥品卸貨,給了守成錢讓他帶著祖母去教會醫院。
上海那些年的冬天是會下雪的,那天的雪尤其大,我心裏緊張,站在寒風中,皮膚被雪吹得失去感覺,身上卻黏糊糊的都是汗。
洪楓帶著青幫的弟兄接應,運走了芮思明要的那批藥,我松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喝著秘書接給我的熱水。
接著,太陽穴猛跳了一下,鼻腔湧上一股熱血。
「老闆,你流鼻血了!」
我用手帕捂著鼻子,流出的血在冰天雪地裏很快凝滯凍結,腥熱和眩暈感覺揮之不去,本想去看祖母的,但實在無法堅持,被秘書送回了家。
暫住我家的顧清見我的樣子嚇了一跳,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說去洗個熱水澡,最後卻暈倒在了浴室。
等我醒來的時候,芮思明守在臥室外,我從窗戶往下看,外面還有幾個特務處的人。
「顧清呢?」
「乘風在勸她。」
「她又鬧脾氣要去北平了嗎?」
芮思明下意識地避開我的目光往腳下看了一眼,再抬頭看我一一那動作太熟悉了,告知父親死訊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
我坐起身來,掀開被子下床,卻瞬間天旋地轉,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芮思明靠近我,我突然發現他瘦了好多,臉頰都凹下去,顯出深深的紋路來。
「顧湄陣前反水,揚州的軍隊死了一半,顧湄把從解家得到的資料都給了日本人,華北……被屠了...」
我「啊」了一聲,像是垂死的哀鳴,因為芮思明幾句話裏的人命太多,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仰著頭看著天花板,囁嚅著開口:「可是,她是中國人啊。」
「她十四歲通過學校一個日本老師認識到日本間諜,被軍國主義洗腦,加入了焦土會社,代號烏鴉,和椎名鷲一樣,是日本安插的釘子。」
我還是不明白,重複著說:「可她是中國人。」
芮思明握緊了拳頭朝牆上砸過去,發出一聲悶響,仿佛不這樣,平息不了他的怒火。
「不會有錯,櫻田親口所說,她是山本一郎的上級,是她推動了上海失陷。我的人還查到日本人更看重奪下揚州的椎名鷲,所以椎名鷲極有可能是她為了提升自己在焦土會社的地位殺掉的。」
我回想起揚州發生的一切,發現按照芮思明所說,一切都有跡可循。
顧湄從沒到過上海,但卻知道表姐愛慕禹蘭昭,因為她有山本一郎提供的情報網0
她用綁架恐嚇的方式控制禹蘭昭,根本不像一個普通的名門小姐,因為她私下幹的事情更加齷齪殘忍。
她對解蒼有嚴重的控制欲,解蒼到哪裡她都跟著,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監視,所以解蒼每次都無法全身而退。
真正的間諜就在自己身邊,是自己妹妹一樣的人,他怎麼會防備….
還有揚州,椎名鷲不是死於戰亂,而是顧湄的暗殺。
她當時投向椎名府的炮彈,或許是想把我們全部炸死。
可是為什麼呢,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她不像椎名鷲,她在這裏長大,有親人,有朋友,她為什麼要毀了自己的故鄉?「你不能把她當個人,她被洗腦了,像個機器。」
「那……解蒼呢?」
「生死不明。」
我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芮思明說:「解蒼命硬,他不會死的。」「顧家知道顧湄的事,老爺子被氣死,顧清的父親發表了公告,顧家和顧湄脫離
關係,第二天就被日本人殺了。」
「顧清知道了?」
「知道。」
「不行,要立刻送她離開!」
芮思明反問:「你覺得她還會走嗎?」
他從大衣兜裏掏出一根雪茄,指尖顫抖著,幾次才點燃火,深深吸了一口,疲憊地說:「你曾經那麼討厭這裏,都不肯走,顧清會走嗎?」
我咳了幾聲,他掐掉雪茄說:「對不住。」
「不用,我知道你難受。」
他笑了一下,笑聲裏帶著氣音,仿佛用了些力氣才笑得出。
「念祖,我祖上是賣鴉片發的家,最闊綽的時候連便盆都是金的,後來父親的五個孩子接連死了,人家說是賣鴉片造的孽反噬,他不做生意了,才有的我。他從小跟我說,我們家是有罪的,我小時候不懂,被人罵還要還口,大了就知道自己是可恥的。我的每一塊手錶,每一件西裝,每一根高級鋼筆,每一輛豪華轎車,都是吸旁人的血來的。而千千萬萬的芮家,吸幹了這個國家的血。」
「那不怪你…..」
芮思明告訴我:「我是讓你知道,我早就做好了準備,我不會後悔。我會認真考察顧清,如果她能夠勝任,就留下;如果不能,我親自安排她走。」
「那我呢?」
「念祖,我們很像,所以我不需要問你,我知道你會留下,也知道你會和我做一樣的事。」他抓著那根熄滅的雪茄,在指尖旋轉,看得出了神,幾分鐘後,外面顧清的吵鬧變成哭泣,他看了門外一眼,從臥室看出去,隻能看見穿著淡紫色大衣的表姐,也許他自己都沒發現,那總是十分冷峻的目光變柔和了。
「下一批藥兩天後到,還要麻煩你去工廠。」
「我會儘快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