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借我的婚服穿上,在鬢角別了那朵已經乾枯失色的薔薇,站在江邊往北平的方向看。
雪花漫天飄揚,落在她身上,豔麗的紅與純潔的白色交錯,像一副油彩畫成的水墨畫。
我在訃告上見到了顧大人的遺照,顧清很像他,赤忱的目光無論是隔著綠色的虹膜還是黑白的油墨,都能坦蕩展示給這個世界,讓人無端認定,他們是那樣正直的人。
「爸爸,你能看見嗎?我這樣好看嗎?我很想你,你在天上有想我嗎?」我在心裏默默地說:父親,我也很想你。對不起,從沒對你說過。
56
顧湄帶著軍隊來了上海,櫻田將軍為了表示對她的嘉獎,宣佈將認她做自己的女兒,還要大擺宴席,邀請各界名流到櫻田府上參加認親儀式。
顧湄來信說與我是舊識,特意囑咐要叫上我。
我知道她沒安好心,但無法拒絕,韋恩知道這個消息後,主動找到大使館,以子爵的身份得到一份邀請函,做我的男伴與我同行。
「顧湄跟我有過節,我不想把你拉下水。」
「他們不敢動我,放心。」
韋恩的淺金色頭髮在宴會廳的金色燈光下閃著微光,俊朗得像是油畫上的人物,他朝我伸出手,像個忠臣可靠的騎士。
我挽著韋恩的手走進大廳,櫻田將軍在覆蓋整面牆的軍旗前與客人交談,在他身邊,站著穿著日本軍裝、長筒馬靴的顧湄。
顧湄的頭髮燙卷了,化著濃豔的妝容,五官都顯得淩厲而富有攻擊性,飽滿而紅潤的唇翹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無聲鄙夷。
顧家的長相一脈相承,其實並不難看,但她的眼中的狂熱與顧仲民先生截然不同,隻會讓人覺得醜惡。
顧湄見到我和韋恩,未語先笑,沖櫻田將軍說了什麼,櫻田將軍的中文不好,翻譯將他的話翻譯給我們,大意是說我與韋恩很相配。
「榮小姐,我在揚州救了你,不感謝一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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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十分感謝。」
「我不得不提醒你,拋棄落後守舊的支那人加入我們大日本帝國,是你做的唯一不那麼蠢的選擇。」
「我會將我的選擇堅持到死。」
我們坐到日式的座椅上,芮思明帶著表姐與政界人士坐在一處,我在後面的位置隻看得到他們的輪廓。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些小菜,摺扇門拉開,換了一身紫色和服的顧湄與櫻田將軍進來。
櫻田將軍舉杯,對眾人宣佈從今以後顧湄改名櫻田羽鴉,顧湄昂首接受眾人的祝賀,似乎擺脫顧湄的身份對她是件無比榮耀的事情。
我終於理解了芮思明的話,她已經不是一個人。
人是由記憶情感組成的,可顧湄不要過去,也拋棄情感,她的的確確變成了一柄刀,刀尖沾滿了血,朝向與她在同一片土地上長大的人。
鑼鼓點響起,最裏面一扇門被穿著和服的侍女拉開,穿著青色戲服、滿頭珠釵的身影出現。
前方的表姐震驚地碰倒了手邊的酒杯,被芮思明及時扶起來。
顧湄似乎也沒料到,用手遮著嘴假裝擦拭,偏過頭看著表姐,又回來看我。唱戲的人,是禹蘭昭。
57
我從未想過,第一次完完整整聽完一折禹蘭昭的戲,是在這樣的場景。
他沒有看我,我也無暇看他。
我們之間總有些不合時宜。
禹蘭昭唱完了一折戲,又一次被顧湄為難,仿佛解蒼來到上海的那場宴席重演,顧湄不許他離開,逼他承認自己的身份,借此羞辱我和他。
今天不隻是櫻田的認親宴,也是變相為顧湄慶功,櫻田將軍縱容顧湄放肆,顧湄見禹蘭昭死活不肯開口,從衛兵手中奪過步槍對準禹蘭昭。
她笑得癲狂,用日語吼著:「就讓這個戲子的血為我帝國添一絲紅色,這樣他不值一提的人生才有價值!」
我差點站起來,韋恩按住我的手,「阿麗娜,那是個瘋子。」
外間忽然響起槍聲,日本守衛喊了什麼,摺扇門被子彈打穿,所有跪坐的人躁動起來,紛紛躲避。
顧湄警惕地回守櫻田將軍,我被韋恩拉起來,場面已經失控了,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我的目光卻依舊無法從禹蘭昭身上移開。
我看見他從寬大的袍袖中拿出什麼,一邊側身躲避,一邊暗自瞄準櫻田的方向。
可是顧湄一直擋在櫻田身邊,似乎預料到這種情況下會有暗殺。
外面的槍聲變得密集,夾雜著慘叫,眼看櫻田就要從側門離開,我大喊一聲:「顧清!」
顧湄被我的聲音吸引,禹蘭昭掐準時機扣動扳機,一枚子彈射進櫻田將軍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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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湄聽到槍聲立即回頭,禹蘭昭瞬間射出第二槍,顧湄慘叫著捂住眼睛,「抓住那個戲子!」
禹蘭昭破開摺扇門,外面已經燃起大火,槍聲不絕於耳,他一個轉身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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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了這一切,我擔憂不已,韋恩不停拽我,「快走!」
我被韋恩拉上車,卻發現外面已經被日本人攔起來不許出去,車主人們不停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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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轎車堵在唯一的出路,後方的建築物還在燃燒,喇叭聲槍聲和各種語言的叫罵不絕於耳,仿佛人間煉獄。
這種情況下,禹蘭昭是逃不掉的。
我打開車門,在韋恩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下車,沖向後方的火海。
在屍體和軍用車的掩藏下,我朝著禹蘭昭逃走的方向跑去,卻在一個廊柱處被擋住了手,我繞過去,果然看到了捂著手臂臉色蒼白的禹蘭昭。
他身上的戲服和頭面都不在了,裏面穿著日本人的軍裝,臉上的脂粉被汗水沖花,月光下長長的睫毛在下眼投下陰影,他靠著廊柱躺著,微弱地喘息。
「禹蘭昭!」
「對不起,今晚太緊張了,沒唱好。」
「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是,來不及了..他笑了一下,急促地抬手,將我拉向他,明亮如星星的眼裏全是我一個人。
我們交換了一個幾乎隻有一秒鐘的吻,他用沒受傷的手推開我,「你走,我逃不掉了。」
我哭著搖頭,他用嘶啞的聲音說:「謝謝你允許我喜歡你,你有戲文裏也寫不出的好…..」
「我愛你,榮念祖。」
背後傳來另一個男聲,「還愣著做什麼!」
我轉頭,芮思明將青色的戲服扔給我,「把這個掛在別的車後備廂,我帶他走。」
我接過戲服塞進裙子裏,快速跑開,沒有一秒耽擱。
將戲裝放在旁車的後備廂,我上了車將韋恩擠去副駕駛,讓他縮著身子躲下去,按著喇叭,比那輛車出發,然後跟著那輛車沖了出去。
日本人發現後備箱露出的青色戲裝,果然追了過來,我猛踩油門加大馬力往前沖,前車不敢停下,隻能跟著加速。
子彈射穿玻璃,擦著耳朵而過,而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禹蘭昭,我不要你死。
第二天,芮思明來臨時監獄探望我。
「櫻田將軍被暗殺,櫻田羽鴉也重傷住院,你是頭號嫌疑人,守貞,你實話告訴我,你到底跟殺手有沒有關係?」
「我沒有,我真的不知道禹蘭昭怎麼會溜進宴會!」
「他可是你前夫。」
「我和他一點感情也沒有,真的不知道,芮思明,我為什麼要殺櫻田將軍,他給了我很多生意,是我的恩人。」
「禹蘭昭逃脫了,你當然怎麼說都行。」
我松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身上的傷也不那麼痛了。
「我告訴你,根據調查,他用的武器是解家特供,說明他和解蒼有關聯,你如果被查出來跟解蒼有關系,誰都保不了你,我勸你還是快點坦白。」
禹蘭昭和解蒼有聯繫,什麼時候?難道解蒼也在上海?
他在揚州的時候忽然要跟我離婚,是因為和解蒼商議了這件事嗎?
「守貞,你還是無話可說嗎?」
「我無話可說。」
芮思明背對著監獄門外,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聲音依舊冷酷,「那就隻有……用刑。」
看著沾著陳日血跡的刑具被搬進來,恐懼令我打了一個寒戰。
但我即便恐懼,但也保持了尊嚴,任由他們將我綁在刑具上,用鐵鏈捆住我的手腳,將上面的電線接通。
我閉上眼睛,默默等待。
這時,外面傳來韋恩的聲音:「阿麗娜是子爵夫人,日本人無權處置她!」
我和韋恩在教堂舉行了私人婚禮,為我戴上婚戒的時候,韋恩輕聲說:「不必有負擔,你沒有信仰,欺騙上帝的罪責,我一人承擔。」
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芮思明。
我欺騙了韋恩信仰的神靈,但沒有欺騙我自己的心。
「當我叫你守貞的時候,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話。」
但每一個謊言,都是為了我心中不渝的愛。
58
我的嫌疑依舊沒有洗清,被嚴密監視,無法與外界聯繫,也因此不知道禹蘭昭的情況。
十一月底,上海遭遇了轟炸,那天外面傳來劇烈爆炸聲,地面都震動著,小洋樓的房檐垮掉,砸傷了一個守衛。
我趁亂離開小洋樓開車去青幫,結果路面被炸毀了,開到一半又不得不棄車用跑
的。
我很害怕,我怕顧清他們騙我,怕禹蘭昭那晚上已經死了。
然而在我到青幫時,那裏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我脫力地跪在地上,不敢想像裏面發生了什麼。
忽然,我腳下一空,被人攔腰抱起,扔到了黃包車上。
面前的黃包車夫悶頭往前跑,背影十分熟悉,和揚州漁船上的人重合。
「你為什麼在這裏?!」
回話的聲音艱澀嘶啞,他的嗓音終究還是因為割喉被傷到了,「我讓弟兄們送走月季和顧清了,別擔心。」
「你來做什麼?」
「你說呢,打仗啊。」「你……帶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