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念祖。」
「不用抱歉,他是個將軍,為國戰死,死得其所。」
「你之後會從其他地方聽到這些消息,所以,我寧願由我先告訴你,免得你在日本人面前失態。
「榮將軍死戰不退,日本人很氣憤,在他死後,將他的頭砍下來,當成足球踢,還辦了一場比賽。
「還有,榮家的軍隊剩下了兩百餘人,被掛在城門上,剝皮示眾。」
我的手顫抖著,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沖,恨不得把那些狗雜種剁成肉泥。
「櫻田將軍是天皇的親信,掌控整個華東,他十分謹慎,輕易不肯相信人,不要被他的表像迷惑。儘量在他手裏爭取到軍需物資的製造生意,把你的工廠開起來
。」
芮思明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手心處已經被我自己的指甲戳出血口子,他用手帕壓住傷口,「我們急需港口的管道,運送抗生素。」
我點頭。
「念祖,一旦榮家的看守鬆懈,我就想辦法帶他們出來,到時候你可以和他們一起走,但無論如何,工廠留給我。」
我再次點頭。
我說不出話來,害怕自己一開口都是嘶吼。三個小時後,我的工廠得到了櫻田將軍的認可,可以重啟。
櫻田將軍為了表達對我的感謝,送了我一份禮物--父親的頭骨。
我抱著用骨灰盒裝著的已經碎裂的頭骨,身後的日本人監視著我,我不能哭,隻能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我帶他回到榮家,讓榮家的先祖看看,他沒有給他們丟人。你看,我不僅失去了姨父、父親,甚至連悲傷都不被允許。一個國家的恥辱,落到每個具體的人身上,是椎心泣血的滅頂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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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你好,我找顧清。」
聽筒裏傳來男人的聲音,厚重而溫潤。
我隻在報紙上見過顧仲民的照片,這個聲音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
「您好,我是顧清的朋友榮念祖,她兩小時前已經乘船離開了。」
對面沉默了一陣,我以為掉線了,正要開口問,顧仲民的聲音又響起:「啊,已經走了。」
「是,已經走了。」
「打擾了。」
說完,顧仲民咳了一聲,卻久久沒有掛斷電話。
局勢變成這樣,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與顧清說話,但他卻錯過了,所以他捨不得掛電話,仿佛這樣顧清就還不算真的離開。
「顧叔叔…..」
「對不起,我失態了。」「顧叔叔,顧清很安全,她會一切順利的。」
「好的,好的,謝謝,榮小姐,謝謝你。」
涉及親生女兒,以善辭令著稱的顧大人也會前言不搭後語,我掛斷電話,忽然很想知道,那位榮將軍死前會不會想到我?
有時候我挺慶倖,他不是一個像顧仲民那樣的好父親,這樣他的死讓我難過的程度就有限,但時間久了,我又發覺,這有限的難過是會累積的,越來越重,變成了枷鎖。
我總是想起他,後悔與他最後一次見面都充滿算計。
秘書敲門提醒我準備開會,我拿好鋼筆剛出門,一個球狀的東西就朝我砸了過來,黏膩的腥臭味在腦袋上綻開,我用手擦了一下,發現是壞掉了的雞蛋。
「狗漢奸!幫日本人做事!丟你爹娘的臉!」
我循著聲音看過去,發現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工人,瘦小,衰老,溝壑縱橫的臉上是濃濃的憎惡,秘書和管理人員過去攔他,阻止他繼續對我動手,他氣急了,蹬得鞋子掉了一隻,赤著腳朝我的方向踢。
真是很可笑的場面,我也的確笑出聲來。
「你還有臉笑!」
「老闆,我們馬上叫員警。」
「不用了,沒必要。」
反正以後罵我的人會越來越多,沒必要一個個計較。
用帕子擦掉頭上的雞蛋液,那股腥臭味卻怎麼也散不掉,會議室裏關著窗,臭味道愈發明顯,有人偷偷捂著鼻子,有比較敏感的忍不住幹嘔起來。
「好了,暫定兩班生產,下午五點前排一個計畫出來試運行,明天這個時候我來驗收。另外,我知道現在招聘工人有難度,不論男女,至少要五十歲以下,我們畢竟不是慈善機構。散會。」
我起身欲走,想盡快讓大家都解脫,沒想到被人叫住。
「老闆,東山幾個大廠都接收了戰俘,我們可以…..」
「戰俘?」
我下意識地瞪了過去,發現是剛招進來的大學生,他被我的目光嚇到,囁嚅著改口:「就是戰敗了的….
「秘書!」
接替顧清的新任秘書立刻站起來,「老闆?」
「開除他。」
那個年輕人不可置信地反問:「為什麼開除我?」
「不為什麼,我想而已。」
我氣衝衝地走出會議室,剛走到車庫就發現車子被砸了,車頭凹陷下去一塊,車窗也碎了。
工廠的安保很嚴,不會是外人幹的。
秘書氣喘籲籲地跟過來,「老闆,這是……這….我馬上去調查!」
「還需要調查嗎?」百分之八九十就是砸我臭雞蛋的工人,「給我叫輛車去東洋百貨,再把我的車送去修理。」
「好的!」
秘書給出租車公司打了電話,等車來的當口,他小心翼翼問我:「小鄭剛大學畢業,很多事都不懂,家裏還有老人要養,我們這樣開了他不太好吧?」
「你知道東山幾個大廠接的都是什麼人?」
「是...戰敗的…
「是戰敗的中國人。他叫那些人『戰俘』,就是蠢。」
「他可能不懂,畢竟年輕。」
「大學生啊,這個國家的未來。」我閉上眼睛,「東山是軍工廠,那些人進去後,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一頓飯,一碗水,休息是幾百人的通鋪,病了就拿去試做出來的武器,死了就扔進焚化爐燒成灰,殘肢骨灰每天都堆滿一個大坑….那不是工廠,那是集中營。」
秘書張大了嘴,嘴唇顫抖著。
「你們不知道,以後也可能不會有人知道,不知道也好,否則自己西裝革履人模狗樣地活著,同胞卻活得像豬狗不如,怎麼睡得安心呢。我說的話都忘掉吧,做好手上的事,好好活下去。」
「老闆,我…
我真他媽感謝芮思明,他陪著櫻田去了軍工廠,回來後承受不住,醉得一塌糊塗,對著我哭了一個小時。
我不敢想像什麼樣的場面能讓他一個大男人哭成那樣。
他想動用關係安排一部分人到我的工廠來,但我做不到東山那樣的程度,而工人的死亡率如果遠低於東山,日本人一定會懷疑。
我無法犧牲一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所以拒絕了芮思明,索性當作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勇敢無畏的人,原來不過是個苟且偷生的豎子,還比不上砸我雞蛋的那個男人。
工廠門口開過來一輛黑色轎車,臉生的司機下車來打開車門。表姐坐在車上,眼下有淡淡的青印,看起來臉色憔悴,一點也沒有即將新婚的喜悅。
「不是說好在百貨公司見面嗎?」
「反正要路過,順便來接你。」
「也好。」我讓秘書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不用派車了,然後坐到表姐身邊。
這麼冷的天她隻穿了一條藍色旗袍,外面罩著羊絨大衣,我將自己的圍巾圍在她脖子上,她打了一個寒戰。
「聽說了嗎,解蒼佔領了揚州,往上海打過來。」
表姐一開口,前面司機的耳朵微不可覺地動了一下,表姐點一下我手心,我張開手,她在上面劃了個「日」字。
我就說司機怎麼面生,原來是派來監視她的。
「不是說他爹解聞南下了嗎,他怎麼還往上海打,他手裏多少人?」
「不知道,他們解家的事,我怎麼清楚。」
我假裝歎息,「幸好當時沒嫁,不然現在也陷在戰事裏。」
「說是打了幾場,有勝有敗,受了傷還要往上海闖,就像一定要打回這裏一樣。
我明白他為何那麼想收回這裏,因為他在揚州失手,沒能勸動他父親,沒有阻止上海的慘劇,所以這裏變成了他的心結。
表姐說這些給我,既是把她知道的透露給我,也是想從我這裏知道有沒有更多消息--雖說車上的司機是奸細,但好歹隻有一個,到了百貨公司,四面八方都被人圍住,那才是一句實話說不得了。
「我看,他不一定會來上海,說不準虛晃一槍去找解聞匯合了。」一邊說,我一邊在表姐手心寫「定來」。
表姐輕微地笑了一下,打開車窗,任冷風吹進來,將她的鬢髮吹起,顯得很孩子氣。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這樣就好…..
因為開了車窗,路邊的喧鬧也更加清晰,我聞到燒賣攤的肉香和回子做的芝麻白饃香,小孩兒的哭鬧聲,擦皮鞋和賣報的吆喝聲,在那一切聲音中,混雜著鑼鼓點和京劇的聲音,咿咿呀呀的,依舊是我聽不明白的詞,讓人提不起興趣。
表姐卻猛地看向窗外。
我向她看去,她低聲說:「我鍾愛一朵月季的事,好像還在昨天。」
「是他?」
「我不會認錯。」表姐轉回頭,看著我,「你是不是又要嫌我蠢了?」「不,我嫌我自己蠢。」
我突然意識到,禹蘭昭的戲應該是極好的,好到表姐隻是遠遠聽見就分辨出他的聲音。
過去的那些時日,他說想要唱戲給我聽,我無一例外都拒絕了。
他一次次地將自己最好的東西捧到我面前,我卻想也不想就告訴他我聽不懂。是我蠢,我真的沒有聽懂。
54
「這是巴黎當季的新款,外面打仗呢,有錢也不好買咯!」
表姐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那不是她喜歡的風格,更不適合一個喪父不久的人穿o
但我的目光卻被那條粉色曳地魚尾裙吸引。
「這條是定制款式?」
「女士,您可真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