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了,「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康橋大學的畢業生,和米洛斯女爵是好友,女爵的堂兄是現在的英國駐華大使。小兄弟,勸你把眼睛放遠點,別以為我僅僅靠著汪家這樣的政壇新秀,就能在上海做出事業,哪怕我隻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你們也沒資格來收拾我,聽話點,去叫那隻禿鷲過來。」
對不起顧清了,關鍵時刻借用一下她母親的名號,等我回去了會補償她幾天假期的。
那人表情微變,忖度我話裏的真假。
照椎名鷲的意思,他們的眼線應該觀察過我,知道我的大致資料,所以他們也該知道我的確留學歸來,並且在社交圈混得不差。
這樣真假摻雜的話,最難以分辨,他隻能將選擇權給椎名鷲,轉身鎖上門去找他
o
凱瑟琳莫名被和我關在一起,她畏畏縮縮地站在屋子中間,看起來很可憐。我不想放過這個套話的好機會。
「見過好幾次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榮念祖,是個開工廠的,你好。」凱瑟琳戒備地後退了一小步,「你和汪家的人認識..
「原來你認得汪太太啊。」
她想要否認,我打斷了她,「不用害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現在是個階下囚呀。」
「你們……你騙不到我的,你一定跟解蒼有關系。」
說到解蒼的名字時,凱瑟琳身體都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這種生理的反應太明顯了,我不由得猜測,椎名鷲是否對她刑訊過。
隻有這樣,凱瑟琳的種種舉動才有解釋。
解蒼攔截凱瑟琳不成,說不定會通過種種假像讓椎名鷲以為凱瑟琳已經被策反。椎名鷲一旦懷疑凱瑟琳的立場,就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話,這樣才能給他之後的行
動留出機會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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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會把凱瑟琳置於險境。
「的確,我是汪太太的侄女。別緊張,我和解蒼以前真的不認識,這次到揚州來也是為了跟先生拜祭祖先。解蒼非要跟著我們,甩都甩不掉,我知道他的身份,怎麼敢拒絕呢,畢竟我們隻是小生意人,惹不起這種大人物。」
凱瑟琳苦澀地笑,「真當我是傻子,你剛剛還說認識大使。」
「我還認識解蒼呢,這不是嚇唬嚇唬他嗎。」我一面說一面倒了兩杯熱水,給她一杯,自己端了一杯喝起來,儘量顯得自然,「我是真的倒楣,莫名被牽連關到這兒,結果你還認識我,更說不清了。」
凱瑟琳不說話,也不喝水,想來是不信我的。
「你當時從我這裏買的袖扣,解蒼在和汪小姐第一次公開見面的舞會上戴了,他還為你包了館子吃飯,可見是真心喜歡你,你怎麼捨得背叛他的。」
「真心?是黑心吧!」
凱瑟琳終於被我引出了話頭,我乘勝追擊,假裝不解地說:「怎麼會呢,少督軍對汪小姐的敷衍,滿上海都知道,對你可完全不是那樣。」
「我也以為他是真心的,沒想到,他隻是把我當釣出山本的棋子,山本一死他就追殺我,要不是手冊早就被….」
凱瑟琳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連忙閉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原來是做什麼的,怎麼就被攪進這些事來,家裏人不攔著你嗎?」
凱瑟琳垂著眼睛看著腳尖,「我娘死得早,後娘要把我賣給地主當小,我逃到上海,無親無故,哪有人管我。」
「是嗎,原來你也有後娘,我後娘……唉,天下後娘都是一樣的。你原本叫什麼名字,現在你不是舞女了,我們相識一場,總該知道你的真名。」
凱瑟琳不再那麼抗拒我,「我叫招娣,錢招娣。」
「你有弟弟吧?我家太太也生了兩個弟弟,寶貝極了,一旦感冒發熱就要讓我去外面住,說我屬相衝撞,嫌我晦氣。」
她又喝了一口水,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不好好找個男人,反而做日本人的手下?」
「我不想的!我長得一般,又沒念過書,大字不認識一個,好多客人都嫌棄我,隻有山本,他很聰明,又會講笑話,還教我寫字,他對我真的很好。一開始我隻是把聽到的舞廳裏的閒聊講給他聽,後來他把我介紹給日本人,又把我送進一些機密的酒局,我以為我隻是傳幾句話而已,我沒想到……
「傻姑娘,這怪不了你啊。」
錢招娣痛苦地閉上眼睛,「後來,解蒼看上了我,他堅持要我待在解蒼身邊,解蒼對我也很好,我不想偷他的檔。但是,山本變了,他會罵我,還會打我,他還說,解蒼一旦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會殺了我。」
「可是解蒼為什麼這麼在意山本啊,難道他有很重要的東西?」
「是...」
錢招娣剛說了一個字,房門就被打開,椎名鷲走了進來。
錢招娣嚇得站起來,因為緊張而打翻了手裏的杯子,所剩不多的水灑了一身。
「將軍….」
椎名鷲看都不看她,冷冷地面對著我。
「想知道什麼,可以問我,不必套這個蠢貨的話。」
「將軍今天對我突然友善了?」
「別跟我繞彎,我時間不多。」
「我姨父怎麼樣了?」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問我:「解蒼在揚州還有什麼下屬?」我挑了挑眉,明白他這是讓我用回答換回答。
「我不知道。」
「那好,我們沒得談了。我給英國大使館發了電報,下午九點之前會有答案,如果你和大使館沒有利益關係,我今晚會刑訊你。」
椎名鷲說完,轉身就走,根本不打算跟我廢話。
「椎名鷲!」
他停下腳步,「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我走到他跟前,仔細注視他,發覺他眼底絲毫未變的冷漠後,我確認了一件事。姨父確實已經死了,不然,他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對我。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隻是提醒你,你的本名是西林覺羅·顯勳。」
椎名鷲皺起眉,仿佛我的「廢話」浪費他的時間,讓他非常不滿。
「榮家人都像你這樣裝腔作勢又不堪一擊嗎?」
「你以後會知道我是不是不堪一擊的。」
「我一點也不期待,你遠遠不配做我的對手。」
椎名鷲走遠了,錢招娣勾著手指,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他不會對女人手下留情的,他討厭你,你….」
「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狠毒嗎?」我看著椎名鷲離開的方向,心裏為他悲哀,「因為他從小就在那種環境長大,惡鬼在惡鬼的土壤裏長成……錢招娣,別被他嚇到了,一個被白眼狼養大的孩子,以為世界都會按他們的法則轉,嗜血和瘋狂不過是掩飾自己一無所有自卑弱小的假像。」
「榮小姐,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沖她笑了笑,之前是為了套話,現在是真心想安撫這個被日本人和解蒼反復利用反復丟棄的可憐人。
「聽不懂算了,不懂不是你的錯,是這個世界沒教育好你。」
「雖然我不懂你的話,不過,還是謝謝你,你是這麼久以來,唯——個想知道我
真名的人。」錢招娣低著頭離開房間,走到一半又轉頭對我說,「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如果有機會,跟禹蘭昭說聲我沒事。還有解蒼。」
「好的。」門再次被關上。
晚上九點,遠處的院子傳來一聲槍聲,外面亂了許久,似乎有極大的事故發生,白天揚言要審訊我的椎名鷲壓根就沒來。
不久後,用人來收我吃完飯的食盒,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不久前才學寫字的樣子。
我知道,那是錢招娣的「報答」。
字條上寫著:禹無事,解自殺。我握緊了字條,覺得一切都更加兇險。
46
那短短一個月,發生了許多事,但我被關在椎名鷲那裏,毫不知情,竟然堪堪躲過了最兇險的一段時間。
我接收不到外界的訊息,所以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上海出事了,華北也出事了。
錢招娣隻給我送了一次消息,後面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能,再也沒出現過,我能夠在幾天後重新走出小院,是因為孫豹。
如今揚州是椎名鷲的天下,孫豹幫椎名鷲辦事,身份水漲船高,在這地方很說得上話了。
我將從床上摳出來的鐵釘藏在發間,任由他們將我的手用麻繩綁起來。他讓人將我帶去了牢房,關押禹蘭昭的地方。
禹蘭昭沒有我那麼好的待遇,他被反手鎖在一張木椅子上,穿著單衣,身上有被鞭打過的痕跡,唇角受了傷,腫脹發紫,還沒有結痂。
孫豹身上那鴉片的惡臭彌漫到整個牢房都是,我不明白他想做什麼,被推進去後靠牆站著,謹慎地看著他。
禹蘭昭緩緩沖我搖頭,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
孫豹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笑聲,啁晰刺耳,「嘖,高高在上的禹家媳婦兒,一定沒想到有一天會落到這種地步吧。」
如果說椎名鷲還讓我有諷刺兩句的興趣的話,面對孫豹這種渣滓,我連開口的興趣都沒有。
孫豹見我這樣漠然的態度,氣上心頭。
他走過來,從身後鉗住我的腰,逼我面對禹蘭昭,他的呼吸打在我脖子上,帶著惡臭的熱度。
他的手在我下巴到脖頸處遊弋。
「你們禹家因為狗屁的貞潔,不肯讓若清的牌位回去,讓她做孤魂野鬼,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會怎麼對你的女人。」
禹蘭昭的聲音氣息不勻,顯得很虛弱,「她不隻是我妻子,也是榮將軍的女兒,孫豹,你沒那個命動她。」
「哈哈哈,姓榮的早不知道又躲去什麼地方了,你這金尊玉貴的女人,現在已經跟你們禹家一樣,不名一文了。老子想碰就碰!」
我剛剛張嘴,禹蘭昭就搶了話頭,他很緊張,怕我激怒了孫豹。
「孫豹,害死大姐的是你,不是我們禹家。」
「狗屁!我和若清是真心相愛的!」
禹蘭昭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牽動傷口的位置,他痛得皺起眉,眼裏的清明卻半分不減。
「大姐出生的時候,禹家如日中天,即便敗落了,她嫁的也是殷實富貴人家,你憑什麼覺得她會與你一個抽大煙的街頭混混相戀,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鴉片,你不知道嗎?」
孫豹一把推開我,沖到禹蘭昭面前,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
他皮膚本來就白,所以受了傷紅腫起來也快,臉上幾乎是迅速地起了稜子,紅色的掌痕格外明顯。
孫豹尤不解氣,踢了他小腿一腳,禹蘭昭咬著唇,隻發出悶哼。
我借倒下的機會,用頭磕牆,讓那枚釘子落下,然後攥在被麻繩綁住的手心。
「我與若清就是真愛!你們把她賣了,讓她像貨物一樣被送來送去,是我一直陪著她!」
「是你恬不知恥賴著我姐姐。」
「你放屁!」
孫豹又是一拳,禹蘭昭偏過頭躲了一下,如果不躲,大概鼻樑都會被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