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她:「那孩子是你的什麼人?」
她一開口,婉轉細膩的揚州口音和她的外表形成極大反差,「回太太的話,那是
我女兒。」
她不好意思地將手用圍兜擦了又擦,才從食盒裏端出準備好的酒菜,動作乾淨俐落,說的話也很動聽,「我一直開船,不放心她,恰好她又拜了師父學了唱,就讓她上船了,小打小鬧,太太聽個有趣就是,我家價錢公道,不叫太太先生吃虧的。」
我覺得挺有意思,在這充斥著鴉片和火藥味兒的世道,這對母女能夠在一艘船上相依為命,不失為一種幸運。
船漸漸離岸,女孩子的歌聲在船頭響起,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也不覺得無趣0
我問禹蘭昭她在唱什麼,禹蘭昭說是一首童謠,小孩子的爹娶了小妾,娘親在巷口哭,小孩不明白,問母親在難過什麼….
好吧,我寧願自己不明白歌詞的意思。
湖上不隻我們,還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的小船在穿行,有的船上也有女子在彈唱,有的是琵琶,有的是古箏,樂聲和人聲在這片湖面掠過,不覺吵鬧,交織成美妙的混響。
旁邊的船上坐了一家三口,夫妻兩個文質彬彬,女兒已經困了,小聲吵鬧著要回家,他們急著靠岸,經過我們時,不小心撞了一下。
那家的妻子說了聲「見諒」,丈夫也微微頷首,撐船的船夫卻朗聲笑著,從他們的桌上拿了一個綻開的石榴,順手扔了過來,不偏不倚,剛好扔到我的懷裏。
「太太莫惱,我們客人祝您和先生多子多福!」
船夫的爽朗感染了眾人,周邊幾艘船的人都看了過來,笑盈盈地盯著我手裏的石
榴,我本來也不生氣,就笑著說:「多謝!」話音剛落,一聲刺耳的槍聲在寂靜的黑夜響起。
「砰—-」
遠處有人叫嚷:「索家的船上有槍響,大家快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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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所有的船工都緊張起來,船上唱曲的姑娘們抱著樂器躲回船身,船工們大力搖槳,儘快遠離槍響的方向。
又是幾聲槍響,聲音越來越近,最後一聲幾乎就在我們附近了,旁邊船的小女兒被嚇醒,立刻哭出聲來。
不久前的靜謐氣氛消失殆盡,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危險來臨,但越忙越亂,幾艘船都急著走,反而撞到一處更加動不了。
禹蘭昭抓著我的手腕,表情凝重,「你會遊泳嗎?」
我遲疑了一下。我是可以在遊泳池慢悠悠地遊個來回,而現在面對的是黑夜裏深不見底的湖水,我沒什麼信心。
禹蘭昭察覺到了我的異樣,握著我手腕的手收緊了,「不管發生什麼都別怕,抓著我,我水性很好,不會讓你出事。」
「好。」
「砰砰砰--」
這槍聲不對,越來越近了,而且如此密集,是在追殺什麼人嗎……
在我恍神這陣,船娘已經將我們的船劃出了剛才幾船相撞的區域,但她不僅沒有往岸邊靠,反而往槍聲的方向。
「方向不對,快回去,前面危險!」
可船娘像是沒聽到似的,更加快速地往前面行去,我們也越來越接近有光的地方
0
船身忽然猛地震盪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擋住了去路,船娘放下船槳,沒有任何預兆地跳進水中。
同時,水中爬出了一個人,狠狠地甩了甩頭,把臉上身上的水都甩開,然後旁若無人地脫掉濕衣服。
唱曲的小姑娘不僅不意外,反而從船艙裏拿出一套乾淨衣裳遞了過去,將濕衣裳疊成一團扔進水裏。
煤油燈熄到隻剩下一盞,所以我剛才一直看不太清,但小姑娘扔下去的那身衣服我隱約是記得的。
船頭換好衣裳的人拿起船槳,回頭,月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深,配上那無法無天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欠揍。
「榮榮,小月季,坐穩了,掉水裏我可不撈你們……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啊小月季,我也不想的,誰讓你們剛好定了這艘船,這真是太巧了。」
禹蘭昭向船頭走去,掏出手帕遞給解蒼,「你去休息,我來。」
「和我客氣什…..」
「在揚州,你這樣體格健碩的都去碼頭搬貨了,不會做船工的,掙得太少。你在這兒,很容易被發現。」
我身邊的小姑娘低呼一聲,顯然也是才反應過來禹蘭昭的話,他們的確沒考慮過這一點。
解蒼接過手帕,將船槳放下,禹蘭昭果斷脫下長衫,我一直以為他很瘦,沒想到光膀子看著還挺不錯的,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骨骼突出的模樣。
解蒼和他快速換了外衫,禹蘭昭拿起船槳往岸邊劃,解蒼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發覺被什麼東西咯著了,低聲咒罵了一句什麼,拿起來一看,原來是旁邊船工送的石榴,已經被他壓爛掉了。
「至於用這種眼神看我嗎,不就壓壞你一個石榴,之後我賠你一筐。」
「閉嘴吧你姓解的,看見你就來氣!」
解蒼不以為意,或許是累狠了也餓狠了,往後一倒,掰開石榴就往嘴裏扔。「說真的,榮念祖,這次我們要是能活下去,你和禹家小子要什麼我都給。」本來我還挺淡定的,他這麼一說,我覺得我很有可能活不過今晚了。
解蒼真的很會把人好好的心情搞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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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船都不許走,全部停下!聽不懂話嗎,是不是想吃槍子兒!」步槍在水面掃射一圈,嚇得小船上的客人們尖叫,有人慌不擇路掉進水裏了,大
船上毫不猶豫地朝落水處開槍。
我低聲問解蒼:「你到底惹到什麼人了?」解蒼依舊脫力地癱著,並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看樣子會搜船,他們隻要不是瞎子都能找著你。」解蒼敷衍著回答:「哇,好害怕喲。」
「我真想把你推進水裏!」
抱著阮的小Y頭警惕地盯著我,明明才到我胸口高,卻擺出我要是敢動解蒼她就跟我拼命的架勢。
解蒼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腦袋,將她梳得整齊的辮子拍亂了,支出碎發來,顯得更加孩子氣。「沒事兒,少爺我在呢。」
我看了眼獨自在船頭的禹蘭昭,心想你在有個屁用,就是你在才危險。
一艘大船漸漸靠近我們。
那是一艘亮眼的遊船,有精美雕繪的船身和佈滿了絲綢彩帶的廊柱,船上掛了許多燈籠,照得那上面如同白晝。
五個男人站在船頭,有穿西裝的,也有穿軍裝的,他們身後還有十幾二十個女子,化著精緻的妝容,在起風的夜裏露著肩膀胳膊,有的裹緊了披肩禦寒,有的小心翼翼張望,但更多的是瑟縮在後面船艙的位置,不敢靠近船舷處持槍的男人們,即使槍頭並沒有對準那群嬌滴滴的美人。
看樣子是舞會進行到一半被打斷了。
大船上的人喊話,讓我們等著檢查,然後放了小船下來一艘艘驗看,我們被驅使到離大船更近的地方。
也是這時候,那群女孩子中走出一個穿著紫色釘珠旗袍的女人,不同於其他女人的不知所措,她一手端著酒,一手拈著一支女士香煙,嫋娜而優雅地走到男人們中間。
她的發間別了一支鳶尾花式樣的絨花,上面和她的旗袍一樣綴著細碎的鑽石,在燈籠光下閃爍搖曳的樣子很好看。
男人們自動給她讓開位置,她走到中心,為首的穿軍裝的男人轉頭看她,她仰著頭笑了一下,微微張開嘴唇,朝他呼出一縷香煙。
男人解下身上的鬥篷給她披上,摟著她的腰說了什麼,她不在意地喝光杯裏的香檳,驕矜地抬起手腕,身旁另有男子主動來拿走空酒杯,她一面沖那人笑,一面又往給她披風的男人身上靠。
禹蘭昭仰頭看著那香豔暖昧的場景,抓著船槳的手背青筋浮現,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他的睫毛不安地閃動。
禹若瑩,船上的女子是禹若瑩。
我早猜到她是交際花,也猜到她必然不止一個男人,可是對禹蘭昭來說,心裏知道和真正看到,感受是不同的。
他可是看見禹若瑩站姿不端莊用手撐著桌子都要制止的。
摟著禹若瑩的男人朝身後動了動手指頭,手下從後面抓出一個女人,剛才一堆女子擠在一起我看漏了,這會兒她被押到船頭燈火最明亮處,我立即認出,那是曾
經從我這裏買走一副袖扣的舞女凱瑟琳。
「解蒼,你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從上海追到揚州?你有病吧?你手下都是死人嗎?」
沒想到解蒼沒說話,船上的小女孩兒倒先生氣了,「你怎麼能什麼都不懂就這樣亂講少爺!」
凱瑟琳被扇了一耳光,狼狽地朝下麵喊:「解蒼你救救我吧,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們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你爹在華北隻手遮天,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你可憐可憐我好不好!」
我冷笑,「解大少爺,都被人看穿了包圍了,還要躲著嗎?」
解蒼諱莫如深地搖搖手指—-主要是他可能沒力氣搖頭了,「隻要我不承認,我就不是解蒼。」
人都說不到黃河不死心,解蒼估計是那種在黃河泡發了都不會死心的人。
搜查的人靠近我們這艘船,舉著槍讓禹蘭昭把船槳放下用手抱頭,禹蘭昭還在盯著禹若瑩沒有反應過來,其中一個直接抬槍對準他胸口,「給老子放下!」
禹蘭昭這才回神,緩緩放下手中船槳,但那人似乎不耐煩得很,踹向他的小腿,讓他半跪在地。
禹蘭昭悶哼了一聲,我擔憂地走出去,那幾人立即吼:「不許亂動!」
這聲響驚動了大船上的禹若瑩,她轉向我們這裏,因為是俯視,自然而然地垂著眼,罕見的有了一絲茫然。
那一瞬,我突然意識到,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而已。
她看見了禹蘭昭,往船舷邊走了幾步。原本摟著她的男人也跟了過來。
禹蘭昭不願讓她看見自己這樣,忍痛想站起來,卻被對面的人誤會了,一槍託砸向他肩頭不許他動。
禹若瑩狀似無意地回頭,沖跟過來的男人說:「怪可怕的,我不想看這個,咱們走吧。」
這時大船已經離得很近了,加上有朝我們這裏的風,我順著風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那個男人回她:「嫌無聊就回去躺一會兒,我們馬上走。」
「不嘛,我現在就要走。」「我讓副官送你回去….」
「我要你送。」
這時禹若瑩是背靠著船舷的,她看不見的地方,男人已經盯上了我們這艘船。
那個男人相貌倒是英俊,五官都極周正,然而瞳仁被眼皮遮住的部分比常人多,便也比常人顯得兇狠。
他的風紀扣扣到脖子最上面一顆,即便這樣也露出一截皮肉,上面隱約可見一片文身。
我猜到這是誰了。
西林覺羅·顯勳,幾年前帶著一隊兵做了揚州的鎮山關土皇帝,論地盤和實力自然無法與解家比,但背後的主子可大有來頭。
他自小被送去日本,被椎名家養大,日本名字叫椎名鷲,在演武講堂畢業後回歸本家,靠著背後的主子坐穩揚州一帶。
脖子上的禿鷲是他回國後自己紋的,不像是少年叛逆,更像是要提醒所有人,他是日本人養大的禿鷲。
我之所以知道的這麼清楚,是因為這小子曾經狠狠打敗過我父親,害榮家失了揚州這塊肥肉,狼狽地逃去了上海。
我本來想著,可以拿我父親的名號來避一避,這倒好,遇到父親的仇人了。
顯勳似乎要吩咐什麼,禹若瑩卻抬起手捧著他的臉,強行讓他看向自己,「看看我吧,將軍。」
「若瑩,你在緊張,你認識那個人。」顯勳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
關鍵是說這話的時候,他依舊沒什麼表情變化,仿佛無論若瑩認不認識禹蘭昭,都不會影響他的判斷。
「我家三哥。」
「不要你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