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禹若瑩抬起白瓷般的右手,食指上戴著一顆琺瑯鑲玻璃種的戒指,蛋面上倒映著梳著婦人頭的我,看起來格外老氣。
我莫名覺得自己不配和她握手,人家這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跟藝術品似的,我碰壞了怎麼辦?
我回頭看禹蘭昭,發現他和禹若瑩長得可真像,仿佛同一個模子上了不同的色,禹蘭昭是捉摸不定的藍,禹若瑩則是濃淡摻雜的紅。
禹蘭昭默默推開禹若瑩的手。
「你不該來這裏。」
禹若瑩抿了抿唇,這個動作簡直是禹蘭昭複刻版,他們的嘴唇顏色都淡,輕輕一抿就會壓出血色來,帶著任人宰割的單純意味。
顯然,禹若瑩比禹蘭昭更明白怎麼展示自己的美麗。
她眼波流轉,不著痕跡地用手按了按鬢角的碎發,「好奇嫂子,所以來了。」禹蘭昭從未對人如此冷漠過,「見過了,可以走了。」
「三哥,好歹讓我盡盡心,送份禮物吧。」
「不必。」
「無情……」禹若瑩「嘖」了一聲,「你不要,嫂子未必不要呀。」
「禹若瑩,我再說一次,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三哥何必這麼避著我,我又沒去當戲子給人唱戲取樂的,哪裡就髒了你家的地?」
禹若瑩靈活地繞開禹蘭昭,嬌嗔問我:「我叫你嫂子可以嗎?」
她一靠近,一股鳶尾花香襲來,她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嫂子出身好,又留過洋,一般的禮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過我送的這個,你一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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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就沖外面的隨侍招手,似乎想讓人拿東西進來,我卻淡淡地搖頭。
「你和禹蘭昭的事,你們解決,和我無關。」
她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笑意凝滯了。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禹蘭昭,又看回我,然後輕輕地嗤笑一聲,目光變得銳利,眼裏湧起更深更沉的色彩。
她左手撐在桌上,腰肢倚靠著,身體呈現出看似隨意實則過分輕佻的曲線,「果然,禹家的一切還是這麼無趣。」
皮鞋鞋跟一下一下地點著地板,是不加掩飾的不耐,「聽說你們把孫豹抓了,我來帶人走,他身後的老闆你們禹家惹不起….喔,嫂子估計是不怕的,不過我也隻是傳個話,放不放的,由你們。」
她打開手中坤包,從裏面拿出煙盒,掏出一支女士香煙,用火柴燃了,纖細嫩白的手指捏著往紅唇中一送,灰白的煙嫋嫋上旋,整個人就像是脫了畫皮的精怪一樣妖異奪目。
「本來,是想把烏玉佛還給你們的,不要就算了。」
烏玉佛有兩枚,是禹家跟榮家定親時的信物,兩家各執一枚,我的烏玉佛為了湊留學學費被我自己當了,禹家的被他爹賭輸了。
我和禹蘭昭都不在乎這玩意兒。
禹蘭昭抓著她的胳膊,不準她撐著桌子,「站直了,禹若瑩!你很缺錢嗎,還要幫人做這種跑腿的事?你……你接了人就走。母親的遺言怎麼說的,你忘了?你自己發過的誓,你也忘了嗎?」
「沒忘,也不敢忘。」
她將香煙碾滅在酸枝木的餐桌上,拍了拍剛才被禹蘭昭抓過的手臂,像是沾上了什麼髒東西一樣,然後轉身離開。
從她出現,到她離開,就像一場繁花綻放的戲劇表演,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著所有人的目光,這就是頂級交際花的本事,和凱瑟琳那種完全不是一個層級。
直到鳶尾花的味道淡了,四周的禹家人們才重新開始交談,說的也都不是什麼好話,紛紛咒罵禹若瑩讓禹家蒙羞了。
禹蘭昭心情很差,罕見地沒控制住自己,連喝了幾輪酒,到後面撐不住了,我本想讓驚蟄把他帶回房休息,但驚蟄去放孫豹,解蒼又不知道去了哪兒,隻能跟長輩們告退,自己帶他回去。
我將幾個軟枕堆在枕頭處,讓禹蘭昭靠著軟枕坐下,然後去給他倒熱水。轉身的時候,我正好看見他眼眶泛紅,一滴眼淚要落不落地掛在下睫處。他雖說醉了,神智還比較清醒,意識到被我看見,他失措地說:「對不起…
一邊說,那滴淚就一邊跟著落下。
我將熱水遞給他,「不就喝醉了哭一哭嗎,正常的。我去前面招呼,你休息一下。」
他愣了一瞬,然後忽然叫住我:「念祖!」他叫得很急,甚至抓住了我的手。
我們是契約結婚,所以反而比一般男女還避嫌,這是他第一次握著我的手,感覺可真奇怪。
不知道是他醉了還是什麼原因,他的手心有汗,很熱。
「你知道嗎,我還有個大姐,禹若清。十幾歲該許婚的年紀,被父親說是嫁,實則賣給一個生意人,生意人把她送給政府官員,幾經轉手,最後到了一個賣鴉片的手裏,孫豹是那人的手下,強姦了大姐,跑了,那人知道後,把大姐打死了。」
說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禹蘭昭的聲音都在抖,手更是無意識地用力,死死抓著我。
他用平靜沒有變化的表情說著這些話,因為這麼多年,他早就學會了裝作對這一切都不在意。
就像他不在意別人說他是破落戶,貶低他是戲子,嘲笑他不名一文一樣。但是此時的他醉了,所以自己都不知道,他一邊說,一邊在落淚。
一滴一滴的淚在告訴我他很難過,難過到裝不下去了。
「他們不許大姐葬在祖墳,讓大姐做孤墳野鬼….大姐是為我們家死的,她的聘禮換成了父親的鴉片和族人的新衣,她死了,他們卻嫌她的牌位髒….」
「你大姐不髒。」
「若瑩很美,所以他們覺得,她可以賣更高的價錢。」
我心中咯噔一下。
「若瑩離家出走,成了現在這樣,母親死前,說永遠不許若瑩回來。」禹蘭昭搖著頭,「但是不是這樣的,念祖,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不是不要若瑩,她隻是不想若瑩像大姐一樣,被禹家這些水蛭吸幹最後一滴血,不管是母親還是我,都不會讓若瑩和禹家再扯上一絲關係。所以我要這樣對她,我是為了她。」
我心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脹痛著無法掙脫。
若清的慘死,禹蘭昭母親死前的言不由衷,若瑩以為自己被母親和哥哥拋棄的不甘和癲狂…
還有禹蘭昭,從小到大,目睹這一切,深陷其中又無可奈何的絕望。
這一切我都明白,因為這些都是每時每刻在發生的事情,禹家有,榮家有,顧家一樣有,最可怕的是,每每你以為可以擺脫的時候,現實又會將你拉回地獄。
就像我有了錢,有了事業,有了朋友,但是祖母一病,我還是回到了榮家。
如果絕對的自由意味著祖母死前都見不到唯一的孫女,那我也隻能割捨一部分我的驕傲和自我。
禹蘭昭恨抽大煙的父親,恨禹家,可他不恨纏綿病態的溫柔母親,也不恨忠心一
生的孟管家,這些東西是他丟不掉的。
我甚至知道為什麼他的母親能夠放若瑩,卻死死抓著禹蘭昭。
因為在他們眼中,家族永遠至高無上,男人永遠要繼承家業。
她會在死前用最後一絲力氣哀求禹蘭昭,說些「禹家隻有你了」的鬼話,絲毫不管自己親生兒子的命運就此被釘死在這裏。
禹蘭昭走不掉逃不脫,唯一能做的,隻有把自己僅剩的妹妹一次次趕走。
「禹蘭昭,我知道的。」
「榮念祖。」
「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他說不出話來,我再次問他:「為什麼把你的事告訴我,不覺得越界了嗎?」禹蘭昭想抽回手,我卻不肯鬆開。
「因為你怕我誤會,怕我看不起你,因為你很在乎我。這沒什麼,禹蘭昭,喜歡我不丟人,不用偷偷摸摸,更不必自慚形穢。」
「榮念祖…..」
「我允許你喜歡我。」
我不懂當時自己是醉了,還是被禹蘭昭感染了,脫口而出這些話。
我可憐禹蘭昭,但跟對路邊乞丐的可憐不一樣,我想要救出他,讓他開心一點。
42
到揚州的第三天,禹蘭昭帶我去夜間遊船聽小曲兒。
昨天他喝醉了沒睡好,說話帶著鼻音,整個人懨懨的,我本來想跟他說不去也成,明天一早要趕路回上海,別弄得那麼累。
可孟管家很激動,反復保證他家少爺身體很好,別說去夜遊船了,就是去湖裏夜遊都沒問題。
我換上杏色的絨面旗袍,在院子裏站了一下覺得冷,還沒回頭就看見禹蘭昭去拿了我的毛衣外套。
那件毛衣是顧清家的女傭給我做的,扣子用的是花瓣一樣的紫色貝殼,肩上和胸口都勾了白色的蕾絲,領口還加了一圈絨毛,整體風格十分「顧清」,這次我隨手扔進行李箱帶到了揚州。
禹蘭昭從後面幫我穿上外套,我有種被他抱進懷裏的錯覺。
領口的白色絨毛飛了一根粘在他鼻尖,在空中晃呀晃呀的,像是某種莫名的情愫在蔓延。
我伸出手,想拈走它,禹蘭昭站著不動,依舊有些腫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我,看起來乖極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對他做什麼都可以。
指尖觸到他的鼻樑時,他睫毛閃了閃,溫熱的鼻息撲到我手腕。
這樣好的時刻,應該接吻的。
可惜,我還沒繼續,就被討厭的人打斷了。
「我出去了,晚上不回來。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解蒼硬擠著從我們中間穿過,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禹家。
他戴著草帽,穿著滿是補丁的破舊短褂和棉褲,左邊褲腿被挽起來,露出沾著泥巴的小腿。
從穿定制燕尾服的少督軍到土生土長的泥腿子,我最佩服的不是解蒼禍害自己的本事,而是不管他怎麼打扮,都毫無違和感。
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誰敢把他和解家少爺聯繫到一起?
孟管家叫了黃包車送我們過去,驚蟄也想跟著上來,被孟管家一把拉下去。走遠一陣了,我隱隱聽見孟管家呵斥驚蟄的聲音。
「你湊什麼熱鬧…….
我問禹蘭昭:「是孟管家讓你帶我去的?」禹蘭昭很誠實,「是。他覺得我對你太冷淡。」
我笑著看他,把他看得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甕聲甕氣地說:「我不知道怎麼是熱絡。」
他以為偏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不知道紅耳朵已經暴露了一切。
「我隻會唱戲,可你不喜歡聽。」
這倒是實話,禹蘭昭要是給我表姐唱戲,表姐能幸福到暈過去,可我卻會困到暈過去。
我試圖引導他,「那你怎麼不問問我喜歡什麼?」
「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錢。」
禹蘭昭低聲笑了,笑聲裏也帶著輕輕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纏綿,「這可是戳到我傷心處了,畢竟我是個破落戶,榮大小姐可千萬不要嫌棄我。」
禹蘭昭所說的遊船很小,是那種烏篷船,船上除了我們以外,隻一個船娘和一個抱著中阮的女孩子。
抱阮的女孩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眼眉身量都很孩子氣,畫了柳葉細眉,塗了紅色胭脂水,像是在白瓷坯子上潑灑了過濃的色彩。
烏篷船容易搖晃,船娘扶著我們坐下,四周的燈火閃爍搖曳,同水面被我們的動作攪碎的月光一樣。
某個瞬間,燈光照著船娘的側臉,我發現膀大腰圓的她和那個唱曲的小姑娘輪廓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