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卻都沒聯系過她。
而顧西穗則在忙著她的期末論文,順便尋找兼職機會。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九月已過,她回看家族群和跟父親的聊天記錄,才發現顧常順已經兩個月沒聯系過她了,平時視頻也隻有媽媽一個人。她覺得哪裡不大對,跟媽媽發送了視頻請求,媽媽卻沒接。
顧西穗皺了皺眉,直接打了個電話回去,問:“我爸呢?怎麼好久沒見他了?”
“就……在忙啊,你也知道他……”
顧西穗光是聽她媽媽講話的語氣都知道家裡出了問題,問:“家裡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最近有筆錢收不回來……他有點著急,心情不好……”
顧西穗的媽媽是個家庭主婦,根本不擅長撒謊,也不擅長隱瞞。顧西穗也知道,從她嘴裡是問不出什麼了,於是聯系了一個關系還算不錯的小學同學,畢竟有關一座城市的富豪的小道消息,本地居民才是最清楚的。
然後顧西穗就遭遇了她人生打擊最大的一天,她特意借了小學同學的賬號,登陸了QQ群,看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顧家的狀況,包括並不限於“幾千萬肯定是跑不掉的”、“連工人的工資都發不出來啦”、“昨天她媽媽還跑到我們行裡借錢來著,都跪下了!”“顧西穗是不是還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讓她一天到晚在網上炫富”……
最刺激的是,聊到一半,那個群居然直接被關閉了。
顧西穗坐在電腦前,腦袋嗡嗡亂響,北京時間的下午兩點,倫敦的太陽正在升起,她拉上了窗簾,悶著頭在網上搜消息,自始至終都一知半解,但還是越看越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手指發麻,仿佛正在移動鼠標的手根本就不屬於她,隻是機械式地從一個網頁到另一個網頁。
P2P。
這是她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的詞。
兩個小時後,顧西穗就訂好了回國的機票——其實她當時已經進入到一個以華裔設計師為主導的品牌的面試了,但也顧不得了,匆匆收拾行李離開,到了機場才寫了封mail跟該品牌的設計師解釋,設計師則回復希望她一切順利,並表達了一下她的惋惜之情,說希望能有再次合作的機會。
然而顧西穗卻預感到,她這一走,應該就回不去了。
一語成谶。
第18章 玩弄錢的人,終將被錢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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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穗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跟大多數人一樣,從來沒關心過家裡的經濟,抑或是人人都知道,唯獨她不知道。
在她成長的歲月裡,她父母數度感慨,如果她是個男孩兒就好了,那她父親就可以帶著她出去談生意了,也有個幫手。
可能就是因為這些碎碎念,導致顧西穗對接班或者做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
直到這次回到家,她才發現,她爸一個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居然對經濟一無所知!這件事給她帶來的衝擊力,遠比她家正在面臨的問題還要大。
顧常順就是那種別人幹什麼,他就跟著幹什麼的投資人,2015年股災,他損失了一千萬,2016年網貸借款開始流行,他又把錢放到了P2P平臺上,一開始賺了不少,於是本金越追加越多……到2017年的時候,居然扔了六千萬進去。
那六千萬可是他的核心現金流,隻要一周周轉不過來,他後面的那些生意就全都卡死了,跟追尾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地集體坍塌。
查了查公司的賬目,顧西穗才發現,什麼公司工廠之類的,他好久都沒管過了,畢竟遠不如炒房和投機來錢快。壞賬爛賬一大堆,利潤養貸款,貸款養生產,而其他的,早就被她家裡那堆親戚蠶食一空了。
銀行給他的貸款利息是4.5,工廠利潤為3.5,P2P給的是20%的回報率——你說他會選什麼?
顧常順如他的名字一般,半生順遂,一路向上,哪裡遭遇過這種衝擊?居然繼續跑去銀行繼續貸款,銀行不給,他就去找他那堆親戚……
他富的時候家裡人來人往,人人都奉承著他,窮的時候,最好的兄弟也開始閉門不見,一氣之下,顧常順血壓飆到兩百一,當天就進了醫院。
顧西穗的媽媽每日以淚洗面,顧西穗則臨時惡補經濟學,到了那會兒才發現她爸跟錢打了一輩子的交道,卻從來沒有搞懂過錢是什麼。前半生之所以過得不錯,純粹是運氣好,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浪潮,比很多人多了一點冒險精神,一點想象力,就成了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了。
顧西穗則根本理解不了P2P這種東西,貸款有準入門檻,是符合經濟學常識的。小額貸款則不然,對面都是一無所有的人,怎麼可能會在乎信用?
更要命的是,這社會究竟有多少人,會為了幾千塊錢,選擇貸款?
玩弄錢的人,終將被錢玩弄。一夜之間,顧常順半生的積累就消失殆盡,什麼也不剩下。
這就是九十年代發家的小生意人,什麼“家族企業”,什麼“民營企業家”,什麼“納稅大戶”,都是叫著玩的。
上一代人靠運氣和莽撞,到了顧西穗這一代,就得靠知識了。
她突然就成了家裡的頂梁柱,吃不好,睡不者,眼皮子突突亂跳,努力讓自己穩住神,該研究的都研究完了,下一步也都盤算好了,才去醫院跟她父親商量:“家裡的房子我準備都賣了,其他的投資也都要賣——我不管你虧了多少,或者有多不甘心,但你得搞明白,那筆錢肯定是要不回來的。再鬧下去,自己都會搭進去……現在賣了還能留個全屍。”
她細細地解釋給他聽,也不確定他能聽懂多少,他隻是戴著呼吸器,不甘心,又氣惱地瞪著她。
顧西穗想起她小時候,她爸爸帶著她跟母親去香港逛街,顧西穗看中了一條小裙子,售貨員掃了他們一眼,大概覺得他們買不起,就不耐煩地報了個價格。就連顧西穗都能感覺到來自售貨員的歧視,緊張地看向自己的父母,而他爸爸也是用同樣不甘心的眼神看著售貨員,之後隻說了四個字:“我們買了。”
那一天,他不管不顧地指著店裡所有的裙子說:“你還想要什麼?繼續看,我們都買了!”
“真的呀?”顧西穗喜出望外,問:“全都能買嗎?”
“能!”他說。
要退回去想,顧西穗才能想起她爸當時就是在逞強,兩千塊的裙子,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拿兩件就他開始緊張了,顧西穗卻選了四件。
顧西穗的媽媽還想攔著,顧常順卻什麼什麼都沒說,佯裝無事地買了單,並在在顧西穗雀躍的笑聲裡,終究是快樂地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仿佛一切都是值得的。
2017年,顧西穗早已不再是一個沉迷公主裙的女生,為了工作和生活方便,她幾乎隻穿褲子。
那一天,她穿著自認為能讓她顯成熟的白襯衣和卡其長褲,盤起頭發,裝成大人的模樣,把一張又一張的打印紙遞給她父親,很平靜地說:“工廠我也要關掉,海貨已經賺不了錢了,未來中國人的飲食習慣是健康和方便,年輕人沒多少喜歡鮑魚的,將來就更少了。我看了一下,從13年開始,工廠的訂單就開始下降了,現在你現金流斷了,不如趁現在關上好了。”
ICU的血壓監控又滴滴了起來,顧西穗連忙按鈴,叫醫護人員過來,到了那時候才發現,鮑魚才是她爸的信仰,那畢竟是他發家的基礎,他可以接受窮,卻無法接受鮑魚的過時。
他惱怒之極,看著她說:“你一個女孩懂什麼,要是……”
顧西穗不慌不忙地說:“那你在咱們家的親戚裡選一個兒子好了,看看誰合適,你們整個顧家連個能考上大學的人都沒有,如果你覺得我這麼多年的書都白念了,就找個你覺得可信的來幫你決定這些,你選好了跟我說一聲,我今晚立刻走,你的錢我一分也不碰。”
血壓一七六,血壓一八一,血壓一八二……
顧西穗緊張地地看著數字升上去,一八三,一八六……然後在超過一百九的時候,她跟顧常順都屏住了呼吸,瞪著對方。
最後是顧西穗先敗下陣來,捂著嘴巴顫抖地叫了一聲“爸”,想起那些亮晶晶的小裙子,眼淚汩汩而下。
而顧常順也是老淚縱橫,過了好久,才別過臉,點了點頭。
那是顧西穗第一次拿到家裡的財政大權。
結果卻是個巨大的爛攤子。
她當機立斷地把家裡在廣州深圳等地的房子全都賣了,該填的窟窿都填上,該關的工廠都關上,遣散了所有員工。
那一年,她從一個天真的小公主變成了開始知人世的大人,跟銀行談判,跟工人談判,跟政府談判。
她自己都驚詫於她居然有那麼大的潛力,從頭到尾都不卑不亢的,瘦瘦小小的一個小女生,坐在桌前跟工人代表商量遣散費用,桌子對面一堆老男人,桌子這邊就隻有她跟律師兩個人。說話時小腿肚都在打顫,也想過如果他們暴走的話她要怎麼辦,時不時瞥一眼身後的窗戶,想的是,隻要有人動手,她就直接打開窗戶跳下去,這裡是三樓,還不至於會摔死。
但是幸好,她運氣不錯,有人發火的時候,一些老工人攔住了。
畢竟,他們中許多人是看著顧西穗長大的,他們喜歡她,是因為她乖巧懂事,是個標準的好女兒、好女孩兒、好學生……
那些“好”救了她。
他們雖然不服,但也沒有刁難顧西穗,隻是一遍遍地問:“你爸什麼時候出院?讓他來跟我們談!”
而顧常順那時候因為腦淤血進了手術室,所有人都覺得他挺不過這一關了,顧西穗的媽媽跪在工廠跟大家解釋:“不是不管你們……就是老顧也不太行了,我女兒還小,你們有什麼事來找我……”
顧西穗還在那裡扯著她媽,大叫著:“你不許跪!給我站起來!”
最後也不過是跑到角落裡大哭,哭完了才出來繼續跟工人談。
……
然後等所有事情都解決了,父親也熬過了那一劫。顧西穗隻留下了一套海邊的“酒店”沒賣,因為那是顧常順的宅基地,小時候,顧西穗就是在那裡長大的,如果那裡也沒有了,那顧常順的人生就徹底完蛋了。
人們看到他們家都那個樣子了,也就不再苛責了,默默領了補償金離去,工廠賣掉,設備賣掉,最後剩下兩百萬,顧西穗都不敢讓她爸拿著,放進自己賬戶,顧常順也沒說什麼。
從幾萬塊存款,到一度踩了幾個月“身家過億”的標準線,再到十八線小城市不值錢的房子兩套,外加那兩百萬顧西穗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動的現金……這就是顧常順的人生。
而顧西穗則跟大部分人一樣,去找個工作,想辦法養活自己。反正她也過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了,沒什麼可抱怨的。
那一年,中國的GDP是827122億元,經濟增速為6.9,北京SKP的營業額為7.91億元,躋身世界前三。中國人正在不斷用驚人的購買力震驚世界,大牌們也不斷地布局中國市場,想充分挖掘這塊土地。
然而顧西穗已經對奢侈品或服裝或包包都沒什麼興趣了,去甲方太累,她又想離家近一點,就在一種很割裂的狀態下發了簡歷給太初。
一周不到的時間,她就接到了HR打來的電話,她打起精神去面試。
其實面試還沒結束,她就知道那份工作是屬於她的。
但她已經不在乎了。
過後的幾年,她才更震驚地發現,這樣的生活,居然也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了。
第19章 經濟好的時候,人們會錯把機遇當成是個人能力,經濟差的時候,又會把所有的歸咎於是自己不夠努力
劉靈經常說,經濟好的時候,人們會錯把機遇當成是個人能力,經濟差的時候,又會把所有的歸咎於是自己不夠努力。
對於顧長順來說,是前半句話,而對於顧西穗,則是後半句。
對年少時的她來說,她對未來的設想肯定不是揾一份工,賺一點錢,每天也不知道朝幾晚幾地混日子,半夜兩點還在對著電腦寫方案。
她從來都沒跟人說過,當年她母親那一跪,就徹底把她的小布爾喬亞魂給跪沒了,什麼體面尊嚴奢華浪漫……從此都跟她沒關系了,她既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這個時代,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世界,唯獨在夜深人靜時,才敢把那個藏在庸庸碌碌生活之下的那個小白富美的靈魂叫出來,讓她陪顧西穗聊聊人生。
結果那個小白富美總是問:“喝一杯嗎?”
顧西穗就說:“好!”
她站了起來,本想去廚房裡拿出一罐冰啤酒,結果打開冰箱後,看到的卻是那瓶有關下午兩點半的葡萄酒。
——午夜兩點半也是兩點半。
顧西穗猶豫了一下,才它從冰箱裡取了出來,用簡易的開瓶器切開外包裝,螺絲形狀的鑽頭擰進去,再拔出來。
深夜裡,瓶塞移除聲音仿若自暴自棄地慶祝,又像是哀鳴,回應著這城市裡所有睡不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