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著吧,誠如劉靈所說,過去能有什麼好想的呢?
過去唯一的意義就是過去了。
而2018年,則權西森剛剛回國的年份。
顧西穗以為的跟權西森第一次相見,並不是真正的第一次相見。
他們第一次見到是在2018年的夏天,有一天大雨,權西森正好經過太初,沒帶傘,就進去躲雨去了。還在門口等雨停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衣著陳舊女人領著一個孩子進來,手裡捏著一張快要揉爛的宣傳單問:“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那個抽獎是不是在這兌啊?你幫我看看,我們家孩子是不是抽中了?”
那是疫情之前,顧西穗似乎剛攬大局,旁邊站著一個一臉嚴肅的男人,在跟顧西穗交待著什麼。
顧西穗就跟其他剛擔大任的女職員一樣,誠惶誠恐地聽著,等那個男人走了,才挺直了身體,假裝是奢侈品商場的門面,打量著進進出出的人。期間看到權西森湿淋淋地進來,也隻是點點頭,什麼都沒說。
然後是那個帶著孩子的女人,人家跟權西森不一樣,好歹還帶著傘,緊張地收了傘,似乎也不大明白門口那些馬啦、雙C啦、棕色的小花花之類的意味著什麼,保安以一個冷酷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攔截了那對母女,說:“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那母女卻在店裡掃了半天,最後把目光落在顧西穗身上,走過去問了那個中獎的問題。
——其實顧西穗的長相在權西森看起來,並不算一個太好相處的人,有點冷冰冰的。等那對母女走向她的時候,權西森才發現,噢,原來她隻是對他冷冰冰的,對那對母女,人家笑得挺友善的。
權西森像看熱鬧一樣地望著她們。
彼時的顧西穗,看起來非常盛氣凌人,精致的眼妝,眼線挑上去,大紅唇,倒梯型的下巴,看起來倔強又堅毅,尤其是在聽那對母女說話的時候,努力按著她的不耐煩——同這城市所有女人一樣。
就連權西森都知道,那對母女要找的應該是位於東塔或西塔的寫字樓總部,他以為她會一句話打發她們的,但是沒有,她很詳細地指示了一下去寫字樓的路線,確認她們聽明白了,才讓她們進去。
那時候權西森也隻是覺得,這是個好人而已。
誰知道那對母女走遠了一些,顧西穗突然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又追了上去。
權西森緊隨其後,看到顧西穗攔住那對母女,叮囑說:“你到了以後就說你要現金,不要兌換券,他們會扣你的稅,到手後應該是八千左右——但千萬記住了,一定要現金,他們不給你就兇一點,說你要叫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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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西森到那個時候才笑了起來。
好家伙,還有這樣薅羊毛的。
她講的時候還挺警覺,眼珠子卻到處亂晃著。看到權西森,就停頓了一下。
見狀,權西森就近進了LV,聽到一個女聲抱怨道:“她怎麼又來了?”然後又上下打量了權西森幾眼,也不知道看出了什麼,反正衝權西森笑了笑,說:“歡迎光臨LV。”
——最後他拎著一堆也不知道為什麼買的LV的單品出來,整個人都雲裡霧裡的,那個sales實在太可怕了,居然讓他在半個小時內買了三套男裝。
臨離開商場時他又找了找她,不過很遺憾,沒找到。
然後他去了寧夏,接管了他父親的酒莊,待到2021年,好不容易有了點成果,在雲頂酒店跟人談事情,出來時經過太初——
其實那一天他也沒看到她,起先隻是被那個櫥窗吸引了,想起他媽喜歡這些,於是讓司機停車,在馬路對面觀望了半天,等他們終於搞定了,他才讓司機把車開過去。
結果看到是顧西穗,就愣了愣。
愣的地方是在於,他沒想到他還記得她,也很難說她身上有什麼能讓人不同凡響到值得銘記的的東西,再打量時,卻覺得那張臉出乎意料的深刻,如同被刀鑿刻出來的一般。
不知道是加班太久,還是這些年大家都過得不容易,她看起來隨意了很多。上一次見到時,頭發還梳得紋絲不動,那一天則有點松散,垂在額前,倒是不再化那種很凌厲的眼妝了,大地色的眼影隨便塗了一下糊弄了事,瘦了一些,更不耐煩了,喪著一張臉,似乎看誰都不順眼。
她居然還在太初。
他還以為,她應該待不了多久的,要不然是她先受不了這座奢靡的商場,要不然是這座商場先受不了她,反正總有一個要犧牲的。
結果她們相安無事。
於是他問完包的事情就走了,隔了幾天,又去了太初。
這次是因為臺風,他就住在雲頂酒店,太初的咖啡又還不錯,他隻是想重新找一下回到都市的感覺,也無所謂她在不在的。
結果呢,剛點完單,就聽到下面鬧哄哄的,他低頭,看到她打開了那扇門,領著那些躲風躲雨的人進來。
這次他是真的有點著迷了,畢竟就連他都第一時間想到了防疫問題,然而看了看那些排隊買包的顧客——很顯然,他們被冒犯,不是因為這個。
這世道,做個理想主義者比一夜暴富還要難,那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氣,和很多很多的堅定。
絕大部分人都沒有,亦或者即便有,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壓垮,而她沒有,所以權西森覺得她很偉大。
但看到嚴雲齊出現後,她趁他不注意翻了個白眼,權西森就又笑了。
他如同窺探到了什麼秘密一般,總是能看到她不服的瞬間,漏了一點點真實的人格出來,如同碎金一般,洋洋灑灑地落在也不知是誰的記憶裡。
好吧,是個有趣的女孩子,想要一起聊天吃飯成為朋友的那種,更進一步的則沒想過。
直到——
直到看到她在花園裡哼著歌,低頭寫著東西。
靜靜的一個人,專注的,好孩子氣質的,跟在商場時不一樣。
在商場裡,毫無疑問她是要端著的,要精致,要優雅,要不卑不亢,要冷冰冰的漂亮。這會兒沒人了,才徹底松懈,蜷著腿,懶洋洋的,那種藏也藏不住的書卷氣,以及一點點的,小女孩的天真和輕盈。
那種自得其樂的,好像一個人就能把小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精神世界從不空虛的,有層次感的女人。
對權西森來說,正中靶心。
他在角落裡靜靜看著她,捏著咖啡杯的手指越發用力,過了好久,才忍不住走過去。不那麼想跟她聊工作,而是聊點別的。
譬如說,你喜歡聽什麼音樂、看什麼電影,喜歡陰天還是雨天,喜歡冬天還是夏天。
然後他就知道了,好家伙,她比他想象中還要崩壞,什麼Eminem AC/DC一個都不放過,其中還夾雜著鳳凰傳奇的《海底》,一首不知所雲的《我是一個粉刷匠》,和另一首不知所雲的《大悲咒》。
他都快笑瘋了,真是一個躍然紙上的遊走在崩潰邊緣的都市女青年。
他倒是想看看她還能有多逞強,維持著那個高貴冷豔的人設到什麼時候。
結果沒多久,他就看到了。
那是2021年的12月25號,聖誕節。
那一天整個廣東省的新冠狀陽性確診數目為,19。
第20章 無所謂,隻要錢給夠,什麼都無所謂
如果非要給這些年的消費主義找到一個具體的場景的話,那麼排在第一位的必然是:聖誕節。
這個跟中國人毫無關系的節日在中國最終以一個奇怪的方式落地,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它是唯一一個隻屬於年輕人的節日:沒有家人介入,不用被催婚,不會被親戚用參觀動物園的神情打聽你的工資、職位、什麼時候結婚。
它是漂泊在城市裡的學生和打工仔們的狂歡節,在一年結束之前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不負責任地擁抱娛樂。
最重要的是它足夠美:不管是聖誕樹也好、聖誕老人也好、星星也好、雪花也好……還是那些數目龐大的BGM,都能讓它把所有商區變成一座隻屬於成年人的遊樂場,在足夠多的視覺和聽覺刺激中獲得短暫的快樂。
但對顧西穗來說,聖誕節隻意味著:加班!加班!加班!
無論是那些足以當藝術品的聖誕樹,還是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光線恰到好處的球形燈,全都是顧西穗親自布置的,從十月起,就跟那些設計師和藝術家研究一棵與眾不同的裝飾,不能像普通商場一樣擺一棵樹就完事兒了,要高大上,要別致,要有設計感。
聖誕氛圍要有,但也不能太有,這裡畢竟要講究格調不是?總不能bling bling外加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個不停吧?要節制,要內斂,要恰到好處,要漫不經心……
所以如果你想當個優雅而高貴的人,照著奢侈品商場或博物館學就對了,要禁欲,要克制。
或者更簡單一點,去淘寶上買件十五塊的束身衣綁住你自己,屆時你無論走到哪裡都隻能挺直背,由於呼吸不暢也說不了太多話,血液不流通則會讓你所有的動作都變慢,如果還能控制好表情,就會顯得特別高冷——半隻腳都踏進棺材的那種冷。
總而言之,隻要你不太像個活人,就可以根據長相變成霸總或御姐,或者一個仿佛被人類拋棄的神經病——反正他們之間也沒什麼區別。
反正優雅就對了,隻有優雅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這些優雅的表象之下,是一個又一個勞碌奔波的社畜,幫高貴的人們訂下晚宴、停車場的位置、測試VIP席的舒適度,幫他們拉開門,接過他們手裡的衣服,奉上狗腿子一般的微笑,時不時講些奉承話,好突出他們的身份,必要時,也可以跪下來吻他們的腳。
——無所謂,隻要錢給夠,什麼都無所謂。
整個十二月,顧西穗都跟倉鼠一樣跑來跑去的,空中花園的項目要做,本職工作卻也一樣都不少,在一個又一個會議裡懷疑人生的意義。
然後那一天正式到來,整個太初全員加班。
從早上十點開始,客人就沒有少過,戀人們手拉著手在商場裡購物,朋友們則三五成群地打卡拍照,難得有個花花綠綠的場景讓小孩子們光是盯著燈泡都能看半天,於是帶著孩子的中年人也出現了,把娃往兒童區一扔,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休息……
奇怪的是,顧西穗依然能在這個場景中獲得快樂。
她已經忘了上一次看到這麼多人、這麼悠闲地在商場裡是什麼時候了。
疫情是切切實實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和實體店的景觀。雖然太初早在2020年初期就調整了消費模式,可以讓顧客用小程序下單購物,然而人的存在,對顧西穗來說依然很重要。
隻有看到一個個具體而鮮活的人,她才能安慰自己,她的工作是有意義的。
她要做的,就是要確保這一天走進太初的客人,獲得足夠的舒適和愉悅。
當然,如果願意再花點錢,那就更好了。
從早上九點起,她就沒有休息過。公司的微信群裡一直在播報實時人數估算:300、600、1000、1200、1300、1000……
根據防疫要求,太初在同一時間所能承載的最大客人數目是:2400。
也就是說,一旦超過了2400人,商場就隻能限流了。
而這一天的最高峰值是1900。
那是晚上七點半,最佳的購物時間。
顧西穗白天都在一樓協助著大牌的營業,等晚班的同事接班了,才去往空中花園。
為了營造出有別於其他商場BGM的地方,顧西穗特意申請了一支室內管弦樂團營造氛圍。三家快閃店也都很受歡迎,尤其是紅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