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能力,還是把她孤零零地拋在這。
為什麼一面好像需要她的樣子,一面又要這樣對她。
她有很多想問的,想確認的,她還想垂死掙扎地尋找一點意義,還想抓住點什麼。
抓住什麼。
外界的動靜都成虛無,她的意識零零散散,四處都是黑暗,現實和夢境交替,什麼也看不清,她回身,開門,原路返回地往下飛奔。
眼前是看不到底的階梯,她盲目地奔逃摸索,碰撞,跌倒,再爬起。
大腦是空白,世界敲下靜音,她的理智和感官全被剝奪,一個勁兒向前衝,看見晦暗裡一抹亮色,猛地抓住扶手急剎。
……
居民區早就提議在樓道裝燈泡,裝到現在也沒提趕上進程,晚上出門的大都配備手電,或者幹脆摸黑。
坐階梯上大半天,靳邵不知被幾道手電筒射瞎眼,他來脾氣,開手機手電,誰射他他就射回誰。
出於什麼原因,他一時沒有挪動離開的腳步,就地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放任亂麻的思潮攪得更糊塗。
靳邵還納悶的是,他都萬全準備了,還沒有人拿手電來射他,樓上樓下都挺安靜,雞鳴犬吠都隔得很遠,最清晰的,當即就能感知到的,也許是不遠梢頭嘶啞的蟬鳴,或是身後忙亂倉皇靠近的喘息和腳步。
當他回頭,神經重新接回腦子裡的時候,已然對上那麼一雙灼亮的眼睛,惶恐,愕異,又莽撞地衝進他懷裡,他防不及防地擁住一個單薄身體,兩道被手機燈斜在地面的殘缺影子連連向後踉跄。
“黎也?”
靳邵抓穩她後背,她第一回,以依賴的形式緊緊地環扣住他脖頸,卻什麼也不說,
他駭異無措地一下又一下輕拍她的背,揉她的腦袋,耐心地問她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她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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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他又問。
她不答,也沒哭,哭不出來,隻是茫無頭緒地跑下來,在黑暗中看見他不曾遠去的背影的那一秒,酸疼直漫心口,難遏抑地室顫,攥住他背部薄薄的衣料,用力地卷起,指骨發白。
靳邵煙都掉地上了,手機也胡亂砸向了哪裡,懷裡的身體還在顫,瘦削的脊背起起伏伏,他隻感受到她零碎壓抑的崩潰情緒。
“我媽結婚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凌雜的氣息平定,抬起悶紅的臉,聲嗓低啞,“我什麼也不知道,就被扔在這裡,像個傻逼一樣等她。”
她想笑,但這個表情笑得太難看了,麻木地抓著他的手臂滑下去,他也順應地下蹲,歪頭看她的臉,像在確認她真的沒哭,但一副失魂樣子還不如哭一頓。
不像發泄完終於平靜、解脫,而是把難過的東西埋進更深的地方,填土,壓緊,連呼吸都是虛弱的,安靜地如一片枯樹落下來的殘葉,失去生機。
黎也坐在最後一級階梯上,閉眼,再將臉都埋進掌心裡,靳邵凝了凝神,去撿手機,又點上一根煙,陪她坐著。擱在一邊的手機聚起光亮,倆人都陷在幽深的暗光裡。
“我都記不清我媽走了多少年。”
黎也聞聲看他時,他將腦袋低下了,頂著沉甸甸的話音,極不自然地張口說那麼些話,“也,想象不出她現在長什麼樣了,家裡隻有她和靳勇的結婚照。”
“但我挺想再看她一眼,一眼就行。”
他不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分享欲,都這麼過來了,回首往事也顯得自己有病,吐一個字都硬頭皮。
黎也淡淡看著他,心慢慢靜下來,階梯逼狹,他們貼挨著坐,視彼此為靠實的臂膀。
有些執念很可悲,但不一定是壞事,像他這樣說:“這個世界太大,有些人找不到,就隻能等。”
那個破旅店,開得人見人笑,他盡數收下,盡數作耳旁風,黎也也好奇為什麼,卻又隱隱猜到過,直到今天從他嘴裡聽到。
是,為了等。
讓她能以任何身份踏進這個家。
“但她不會回來,我知道。”
呼出的煙霧往前衝,消泯在半空,醇厚、伴有淺淡苦澀的煙草味融在吸進鼻腔裡氧氣中,“她現在應該過得挺好,我就是她人生一段汙點的證明,是她可能都不會想起的人。”
黎也看出他早就釋懷,心裡有定數,堅持到現在,不是因為依然期待,他說:“還是得有個心靈慰籍,不然人還怎麼活下去。”
心理慰藉,自我催眠,確實也是這樣。
人總要給自己一點盼頭,虛構的也好,不然這條路那麼長,那麼難,要怎麼走下去才好。
黎也一直覺得,和秦文秀無論相隔多遠都有一條線牽著,她在臆想中不斷為這條線加粗、加固,讓它看起來無堅不摧,所以不管發生什麼,她都能騙自己靠著這條線走下去。
可崩斷也沒有多麼轟然,隻需要她走出自我欺騙,面對那個最大可能的殘酷現實,就會破裂,碎成一地渣。
她崩潰的點興許也在於那一瞬間,不知道要怎麼再欺騙自己,怎麼再走下去。
所以恓惶,惝恍,手足無措,在轉角看見他的那一秒,黎也說不清自己什麼想法,可能什麼也沒想,就是抓住,抱住,讓那時的跼蹐不安有個暫時的落點。
“我以前有段時間愛上網,發牢騷。”
他的聲音也在她片刻的安定裡變得悅耳,沉靜寬心,她可算回應,輕聲:“什麼牢騷?”
靳邵丟煙,踩滅,味兒散走才看向她,回想了一下某句記憶深處的臺詞,說出口時板正得有點好笑:“我說,‘人要什麼都沒了,還活得狗屎一樣,像在世上湊數的,還不如死了算了吧。’”
黎也點頭,還嗯了一聲。
“你嗯什麼?”
黎也說:“還好你活著。”
又把他氣笑,他叫她沒好話就別打岔。
“那時候有個人回我說,你一定是太累了,”靳邵說著站起來,撫著黎也的肩單膝跪在她身前,“應該試著放空自己,可以想想明天吃什麼,做什麼,或許陽光正好,天氣晴朗,也可能下一場清曠的雨。至少你還能夠期待這些,就不算太糟糕。”
“大概是這意思,還有挺多我記不大清了。”
她低頭,他揚頭,四目相接,他看到她眼底幾秒閃過的猶疑,訝然。
“怎麼了?”他問。
黎也搖搖頭,笑,“那些話對你有用?”
“有點用吧。”靳邵笑說,“我那不現實裡快死透了,上網找點存在感。”
“挺好。”黎也伸臂攬住他,下巴架在他肩頭,嬉怡說,“我聽到了。”
第51章
秦文秀的電話一晚沒通, 信息也沒影兒,黎也以為她會毫無徵兆地失聯,像那些被動冷戰的日子, 這通電話就在翌日清晨回過來。
周一, 黎也套上T恤長褲, 校服不好看是一回事, 夏天不散熱, 她把褲腳折得高高的, 一隻耳朵接了MP3的耳機,聽英文慢調歌, 另隻耳朵聽電話。
“昨天那麼晚給我打電話?什麼急事?”
“什麼急事到現在也不急了。”黎也翻開筆記本裡寫滿日期的一頁,劃掉今日, 聽著秦文秀數落她話嗆人,手機扔一邊,拉緊背包拉鏈,架上肩頭。
再聽見這道久違的聲音,她竟出奇地沉靜,無波無瀾,不再動蕩,也不再迷惘,甚至不想多說,多問。
“我平常上班也忙, 接不到電話, 你有事兒多發信息, 我看見就回了。”
歇心了聽她說話, 黎也發現居然是可以聽到些急躁的,像急於將雜事應付。什麼東西已經變味, 她遲遲發覺,她們之間的聯系開始不太長,倉促果斷,聊不到兩句話,秦文秀不再同她嘮叨,興許是懶,興許覺得那不重要,隻要她事少。
事少。黎也笑了笑,“沒什麼事,我瞎摁的。”
黎也敲了敲秦棠的房門,喊她起床,自己先下了樓,步調輕盈松快。
盒蓋上筆記本那一刻,腦子就一個念頭。
這個學期僅剩下兩個月不到。
而她不再期待了。
手機裡另外有消息,黎也邊回邊下階梯,兩隻耳朵塞著,低頭的餘光中瞧見暗影,她才定住腳,冷不防被洗了眼睛。
藍白配色的校服,說不出多難看,版型和布料影響,完全壓住了它其實還挺規整的設計,但不知怎麼的,黎也每回見靳邵穿校服都有種比夾克還裝的即視感,衣冠濟楚,又假模假樣。
特別把她的包挎自己肩上,那個感覺蹭一下就上來了,清純男高,真實一點的評價就是——看著很聰明的二百五。
自行車每過一段時間就需要補輪胎氣,不然騎著吃力,本來昨天要補,忙裡忙慌地也忘了,黎也不想踩那麼一段路累成狗,坐了靳邵的車。
到千裡香餛飩店,靳邵拉她坐下就開始商量:“這學期應該不走了,我早起上課等你,車就擱那兒吧。”
“好。”
靳邵狐疑眯眼,“這麼幹脆?”
“幹嘛?”黎也拿了他的手機玩蹦球,斜他,“跟我客氣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