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店的線路連著, 別家就沒斷?”
“那就是壞了, 跳閘了。”
她仍舊沒抬頭,他也沒想糾結什麼斷電跳閘, 借著月光去門口把糖扔了,咽了口甜膩,邊走回來,“下來幹嘛?”
“不知道。”
“陳蘭靜呢?”
“走了,回去了,不知道。”
“你沒跟她一起走?”
盤問的口氣,一聲連著一聲,她竟覺得自己有一刻是被拷上刑架的罪犯,這句話之後停了很久,他再走回到她面前,她筆直地看向他,就緊盯著眼睛,堅執而冰冷地反問:“我要跟她一起走?”
他似被她的反應逗樂,發笑一聲,白日裡那股瘆人的瘋勁兒又上來——他還怨她,是彼時她隱形的站隊抑或態度,在那定定看著他的眼神,就好像和她舅媽一樣在看一個神經病。
他現在還怨,一想到就躁上眉頭,無名火氣推著他向前,託著女孩瘦俏的臂膀往後懟,黎也半分勁力的反抗都沒,任他將自己逼至退無可退的前臺櫃桌沿。
“你挺有膽。”他牙咬得皮肉緊繃,掌心的力往她左臂傾注,“她沒跟你洗腦我是個瘋子?”
桌沿硌到腰背,她欲往前,又被緊摁住,黎也悄聲輕嘆,淡然對上他,“我知道。”
“知道你還敢待在這兒?”他譏訕地笑,順上脖頸掌住她咽頭,“不還護你舅媽護得緊,我還以為你早拍屁股跟她收拾包袱滾蛋了,還是你比她更有點兒膽?覺得這閻王殿還能再住下去?”
似威脅地抵住,卻被她一掙就開,絲毫沒力,黎也發狠推他一把,這塊頭紋絲不動,她也不甘落下風,幾分兇光地瞪回去:“大晚上你有病?沒事衝我發什麼邪火?誰讓你不痛快了你找誰去,我又不欠你的。”
“你不欠我?”幾個字在他嘴裡作笑話地碾一遍,靳邵拍著她肩捧腹大笑,“我發現你這人真是一點兒心都不長,你不僅不長心,你他媽還蠢。”
氛圍在這個鏗鏘有力的“蠢”字之後固化,她原想去打開他手的動機也消弭了,眸光銳利地和他的氣躁火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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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聲,跼促的呼吸在對視的狹縫裡掠取氧氣,她手微微抬起,像隨時要照他哪兒扇一巴掌,凜氣重復:“我讓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靳邵手松了勁,僵持地相視,數過五秒,再一下接一下用力點頭,一擺手無牽無掛的姿態,滿足她:“你以為,你那好舅媽真那麼善良大方,好生給你安排個住處,定期再給點兒費用打點,是不是還要給你吹點兒耳邊風?讓你他媽的感動得不得了。”
“你怎麼別的時候那麼聰明,到人情世故的點兒就死機了?”他下巴指人,臉朝頂搖著頭笑,乜著她:“你舅媽,陳蘭靜,那個女人一分錢也沒進過我兜兒。你以為呢?她就等著我來找你催債,你是什麼人?多明理多知情識趣啊,肯定什麼事兒就自己擔了,媽的到她那兒屁都不會吭一聲。”
“……行了。”
她氣音弱到難以覺察,終於去推他,推不動,而他還未停止:“你不覺得自己在這過得挺沒意思?分不清好賴,給你掃地出門了還樂呵呵地覺著人挺好,給你把心掏出來還當是驢肝肺,這不是蠢是什麼?你就是被賣了還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蠢——”
啪!!
清脆響亮的巴掌在廓然的平底炸起。
“我他媽說行了!”
指印在他頰邊深刻,上身猛一震,懵了,舌尖在口腔側壁頂著燒疼處,蠻橫地抓住她肩臂一扯,臉同時轉回來,又懵了。
她的暴怒隻在那一瞬,之後的臉色又白一圈,眼瞳失焦渙散,無力地將身體散著,說話時胸腔起伏,耗著僅剩的氣力:“對,說得對。”她點頭,再點頭,“你他媽說得太好了。”
“我就是個傻逼,就是個到哪兒都沒人要,到頭來還要靠你可憐施舍的傻逼!”也就是她了,紅著眼都一股子韌勁兒宣泄,把他手扯開,指甲泄憤地磕陷他皮肉,“滿意了?憋不住早說啊,我還以為欠了你一棟樓呢。”
靳邵渾身都猶如僵死。
月光擦過他鬢角,折疊在她眼尾反光,他盯著好久才發覺,反光的是洇湿的淚。
他見過她的脆弱,在某個深夜,神志不清時,她會想著觸之不及的父母哭到缺氧,會像個思念親情家鄉的小女孩委屈得要死。
可這姑娘是要強的,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她總是傲然挺立,不撓不屈,不管是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當晚被棄之門外,還是被舅媽置之不問地送出家門,或則爭口氣被打得渾身幾乎散架,她一滴淚都沒掉過。
就像是,她能經受百倍千倍的挫折,能接受前路滿是荊棘泥濘,就是不認慫,不低頭,靳邵覺得把這事抬出來說,她也許還會不值一顧地嘲句:站著死和躺著死是有區別的。
他以為她隻要腦子清醒就會一直要強下去,掉眼淚這種她一想就覺得矯情的事兒這輩子也不能在人前有,所以他喉嚨卡到腦子,都他媽歇菜了,散架了,幹不出屁話了。
出完氣,靜如一灘死水,黎也咽聲,這回一推就把他推開,把眼淚再給憋回去,眼睛瞪得烏黑瞠圓,一字一板地切齒:“你放心,我還得起。”
“會還的。”
靳邵霍地退了半步,眉皺著,吭著氣,黎也不想陪他耗了,側開時怨氣滿腹地撞過他肩膀,嘴裡唧哝:“真是發神經才下來。”
燈果然有問題,到牆側也摁不開,急促的幾下後,接著上樓的腳步,她黑著下來,黑著上去,步子都踩的同樣響。
靳邵哪應對過這場面,愣在那發了半天昏,真感覺剛那巴掌抽輕了,因為他不高興的人多了去了,到她這,就有如硬生生灌了一桶油水,心口膩得發慌,太陽穴一鼓一鼓。
操。
媽的。
他真是有什麼病?人好端端地為了叫他才下樓,又把人氣上去了,她面子看得比天大,又犟,跟戳她心窩子有什麼區別?
靳邵心說你他媽可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畜生,撒丫子就往樓上追,兩眼黑,不知道那姑娘怎麼下來的,他都差點連摔倆跟頭,扒到樓道口一怔。
盡頭的門敞著,燈開著,瑩白光描著門框的方形亮起門口一塊——不是跳閘,是樓道的燈壞了,平常就暗,大限臨頭地徐緩運作,今夜總算壽終正寢。
靳邵在門口的方形光處站了會兒,房裡空著,人是從廁所出來,抄了滿懷洗漱用品,床上撒開了個袋子,一股腦下餃子地往袋子裡塞,他順著又看見地上兩邊敞開的行李箱,心裡暗罵聲,門板敲得叩叩響。
像個做了錯事被冷暴力,瘋狂想造點動靜來引起大人注意的小孩兒。確實,成功了,黎也早知道他來,這時才忤視他一眼,也僅僅是一眼,又繼續收拾東西。
“去哪兒?”悶悶的帶些鼻音。
黎也聽見卻不理,手上不停。
衣櫥不曾用過,也沒有多買什麼,她在窗前架了晾衣杆,衣服是前天洗的,幹得徹底,她兩手一捋,對折,硬摁進行李箱,拉緊,剩下的零零散散去找行李袋裝。
門口的人進來,氣勢洶洶在她身後站片刻,然後,她一邊在行李袋塞東西,他一邊動手把她剛塞進行李箱的衣服一應丟回床上。
黎也跟他前後而立,臨了停手,噎口氣,轉身跟他面對面,指門外趕人:“出去。”
他不動。
“我讓你出去。”
靳邵兩手叉腰,梗著脖子,撇了下嘴,唬人樣的強勢問:“你告訴我你現在能去哪兒?回去?那女人把你趕出來了還不明白?”
“放心。”黎也諷刺笑聲,直瞪瞪盯他,死不屈從的硬氣,“我就是睡大街也不會佔你一畝三分地,真欠出一棟樓來我就付不起了。”
“你就放寬心,我會很快收拾包袱滾蛋,夜都不會過。”
“你他媽脾氣能不能別那麼硬?”
靳邵真不知道她這種人性子有沒軟過,倔得天王老子來了都拿她沒轍,小嘴兒一張就是轟人:“你,現在,馬上給我出去,別耽誤我事兒。”
他還就轟不走了,黎也去哪兒他擋哪兒,衣服塞進去一次他丟出來一次,跟他娘鬧著玩似的,惱得黎也繃起力轉著圈擰他小臂、大腿,有的還是在傷處疊加,疼得他嗷嗷叫,不瞅都知道遍布淤青,還有臉大喊一聲:“你媽的黎也!你行!你狠!”
靳邵忍無可忍,拉鋸戰也不屑玩了,伸手把人抵牆上,鎖她兩隻細腕,往上抬頂,她怒發衝冠地使腳瘋踹,他屈膝一頂,也給扣住了,死死的。
黎也後腦勺敲下牆,眼睛上瞟,微喘歇息,不動彈了,嘴上罵:“靳邵我發現你是真有病啊,剛才跟我發神經的是誰?”
發神經的悶著臉:“……”
“鬼叫著讓我滾的是誰?”
鬼叫的還悶著臉:“……”
第40章
“我這人也有一優點。”黎也張開嘴, 扯個笑,“就是有骨氣。”臉往前探,一側, 狠命地往他臂上咬。
他為逮她把長袖撈起了, 兩排俐齒就那麼無遮擋、活生生從皮肉嵌下去, 他痛得鼻頭酸, 倒抽一口涼氣, 操罵一聲:“骨你妹。”
反手把她兩隻腕以一隻掌掐桎住, 另隻捏她兩腮使其松口,再順勢掰扯起來, 腦袋扣抵回牆上,睅著倆圓溜眼珠有十萬個不爽, 怎麼也掙不開,她嘆氣了,服了:“我診斷過了,你這種情況看書沒用,得多吃點藥,不行就去做個腦CT。”
“別走了。”
語速快到難以精確,黎也愣了:“?”
發現了,他一旦說點或做點什麼跟人設毫不相幹的事兒就特像個小孩兒,幼稚到家了,焉頭巴腦說句“別走了”那麼委屈, 結果被叫滾的是她, 被壓的還是她, 黎也搞不懂他有什麼好委屈。
真特麼想扇他。
手又動不了。
好嘛, 她翻白眼,把他翻躁了:“操。我剛就腦抽了, 走屁走,你不用走。”
他注意點還在她的眼睛,淚早就消失不見,剩一圈淡淡的紅,不顯柔弱,但也沒有鋒芒……總之腦子啪一下就想把所有的錯都認了。
黎也不再與他爭論走是不走的話題,隻因為感覺越爭越被他帶得像兩個傻逼小學生吵架,她冷然撇開眼,掐著她下颌的動作松了,她想再甩開手上的桎梏,他不肯,怕她再跑了。
黎也思慮再三,就這麼開口:“他倆的事我一點也不關心,我就想好好上個學,其次都是其次。這裡容不下我,我就去找別地,沒人依靠,我就靠自己,我一個人在這兒也能過下去,我有手有腳有腦子,你那些話壓根嚇不到我。”
“我他媽沒嚇你……”靳邵嘖一聲,愁眉,懊悔地辯駁:“我沒想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