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銜橛之變,倆夫妻上街賣農產被車給撞了,送醫院沒救回來。張明珠是獨女,此後拿到了一筆數額不小的賠償金,也適逢其會地迎來老房子的拆遷款。
經此變故,靳勇快馬加鞭地回家置辦好紅磚瓦房,要把張明珠帶回鎮結婚,倆人也正是伉儷情深時,家中幾畝田分給幾個叔嬸,張明珠帶著兩筆錢就跟著靳勇遠走他鄉。
臨街房是在婚後第一年就起建的,她搭全款,隻叫靳勇湊點兒裝修費,在房本上添個名兒,打算以後用這做點小生意。
無奈小生意沒來得及謀劃,靳勇先變了性子。張明珠身子骨弱,婚後第三年才幸得一胎,是福,亦是禍,他開始對她視如敝屣,孕晚期的水腫、尿頻、便秘、妊辰紋、恥骨疼……她的一切痛苦在他眼裡都是麻煩,是無病呻吟,他隻會嫌她身材走樣、形貌邋遢。
幾月不開葷,他就在外邊找各種各樣的女人,存來給房子裝修、撫養孩子的錢被他偷拿去賭去嫖,家中一應事務不理不睬,修車廠的工作也渾水摸魚,隻管過自己的瀟灑日子。
男人的本性渾然在粗茶淡飯的平凡日子裡顯露無遺,張明珠萬念俱灰,認了自己識人不清,他們頻繁地吵架、爭執,靳勇性情大變,會恐嚇、動手,把張明珠關在家裡。
在他們第一個孩子降生前,家庭就已分崩離析,甚而最後,張明珠懷孕七月就被打得早產,去了大半條命保住了孩子。
有了孩子,等同於有了軟肋,她再多的厭恨、鬱怒,都咽刀子一樣往心裡咽。她也曾在夜裡嗚咽,崩潰地活不下去,吃藥、割腕,她都試過,可孩子還要養,日子還要過,她常是抱著小小的靳邵泣涕如雨,她有時也怨恨他,怨恨這個將自己禁錮在精神牢獄裡的孩子。
孩子卻什麼也不懂,他隻能莫知所措地擦去母親的眼淚,試圖笑一笑,再誇一誇她:“媽媽,你今天煮的排骨湯特別好喝。”
他越想讓她高興,她就越加的痛苦。
靳勇從未停止給她施加痛苦,他們近十年來爭吵不斷,早已走到相看兩厭。
等靳邵大一點,上小學,張明珠就去做廠工,吃住都在廠裡,隻在周六末回到那個窒息的家中去,漸漸地,靳勇不再催促,當她死在外邊,她回來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而靳邵,他需要日復一日地蜷縮起來忍受喜怒無常的父親,身上時常有傷,不允許穿露胳膊露腿的衣服,人變得沉悶屏聲,不與同齡孩子玩樂,習慣搬一把小板凳乖巧坐在家門口,等著什麼,盼著什麼。
張明珠走後,靳勇在外找女人就不遮掩,偶爾還會領到家裡來,女人往往傲睨得志,兇惡地嚇唬悶聲不響的孩子:“別跟你家那個瘋婆子打報告,不然下次我就拿針來縫你的嘴!”
變故也如期而至,那天還是靳邵的生日,張明珠冒著大雨從廠裡趕回來,迎接自己的不是喜悅,而是跟自己的丈夫滾上床的陌生女人。
帶回的小蛋糕被摔得稀巴爛,靳邵就蹲在地上,小手一點點扒堆起奶油,背後掀起腥風血雨,張明珠破口怒罵奸夫淫.婦,當著孩子的面不知廉恥!女人火大地將張明珠扇倒在地,靳勇也徹底被惹怒,情婦和丈夫,他們一齊毆辱一個手無寸鐵、淋著大雨趕回來隻為給孩子慶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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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那是黃銳再一次在警局裡見到這一家人, 這回是鄰居聽到動靜後報警,那個孩子呢?孩子沒能跑出去,為了護著他媽, 也被打得遍體鱗傷、頭破血流, 母子倆當晚都被送去了鎮上的衛生院。
黃銳去看望倆人, 那也是第二次, 靳邵腦袋和手上都綁著繃帶, 小小一隻就那麼撲通地跪在黃銳面前, 靠雙膝前進去抱住大人的腿,潸潸地求他, 求他把他的媽媽送走。
當時房間裡兩個人都愣住了。張明珠不是沒想過走,她一直在籌謀, 她偷偷攢錢,想有朝一日離開這裡,離開那個惡心的男人,可想到靳邵,想到這棟房子,她又被絆住腳——哪怕家醜鬧到街坊四鄰,大家見了也都個個成了和事佬,本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地勸說,日子總是這麼過的, 大家都是這麼過的。
她不停地鼓足勇氣又偃旗息鼓。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被靳邵撞破過, 垃圾桶裡買了卻又撕毀的火車票, 幾次三番內心糾結翻出來的結婚證, 他看在眼裡,通通都記在心裡。
他才那麼小, 他什麼都懂,生活在他身上割開一道道裂口,他仍然笑著,跪到床邊,去抓住母親顫抖著、僅二十來歲就覆滿老繭皺痕的雙手,說:“我不走,媽媽。”
他說,我不走。
我就在這裡,守著這裡。
黃銳至今也沒想明白,是怎樣的勇氣,能讓一個孩子說出這種話。
他頑強又善良地活著,堅如蒼松翠柏地成長,卻是個連出生都被冠上一種罪孽的人。
那天黃銳步履維艱地走出衛生院,氣到胸腹脹痛,他沒法兒再對這個瘋狂的家庭視而不見。
被關押在看守所後,黃銳妄想與靳勇談判,男人理所當然地叫囂著不肯離婚,說媳婦兒是他真金白銀娶回家的。調解不成,黃銳另外墊出一筆錢,鼓動張明珠準備離開,她搖頭說不能回娘家,靳勇能找來,黃銳就給她買好車票,找自己的外地朋友幫忙尋好她的臨時去處,讓她先走,鎮上人都多少沾親帶故的,婚不好離,先脫離這個環境再論別的。
家裡沒有闲錢,錢都被那個畜生吞了,張明珠能握緊的隻有一紙房本,早添上了那時還未出世的靳邵的名字,她臨走之前,把這個東西交給了黃銳,但靳勇不會善罷甘休,孩子是男娃,靳勇不會把他打死了,但也會折磨他,會套孩子話,她放心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託黃銳。
……
故事到這,黃銳陷入一種蹇澀的沉默裡,黎也跟著他沉默,心情沉沉下墜。
實在是,不可思議,如此波折苦難,竟會疊加到一個如今才隻有十七八的孩子身上,這個人平時掩飾得可真好啊,誰也看不出來,他的憂戚藏得隻有自己知道。
黎也看門外,靳邵還在笑哄著熊熊,他越笑,就笑得人心底發酸。很久,才出聲問:“所以他媽媽那次走之後,就沒再回來了?”
黃銳神思恍惚著緩慢搖頭,像是還陷在久遠的過去,“隔了得有快兩年,他媽找了個城裡的外地佬回來,起訴離婚,徹底跟他爸斷了關系。”
“沒把靳邵帶走?為什麼?”黎也疑義道。
黃銳隨她一並看到了門外耐心哄孩子的少年,艱澀地悶了聲:“她有新的家庭,丈夫對她很好。”什麼也沒多說,但把所有都概括了。
四十來歲的大叔,分明也沒有多老嘛,偏偏手心是陳年厚繭,頭發是白裡挑黑,隻有身為民警那一根經年傲挺的脊梁骨。
靳邵這個孩子在他生命裡刻下的意義不言而喻,反復提起,反復痛心,“你說他還會怪他親娘嗎?不會,他娘也是苦命的,走了好,走了他高興,他自己過得好不好都高興。”
黎也屏息提了口氣,沉沉嘆出:“他媽媽走後,他爸也經常打他嗎?”
黃銳搖頭,說打,打得少了,“我早想讓這孩子跟我住,他爸不同意,他也犟著,說不行,我曉得他不想給我添麻煩。我就說算了,常常去看他,靳勇犯過事兒,也會給我三分面子。”
“後來有一段日子我再撞見他,他還是總坐在家門前,不怎麼理人了,整天垮著臉,你說那小屁孩兒,事兒憋心裡頭憋出問題怎麼辦?我就著急,每天都去看看他,和以前一樣逗逗他,他偶爾叫我一聲叔,我都高興。”黃銳想著,除卻嘆息,還是嘆息,“靳勇還恨著他媽,要不到房本兒,也不怎麼理他吃飯、上學,孩子隔三差五我顧著吃喝睡,我那時候也沒個一兒半女,當他算個幹兒子,別說,這幹兒子可沒少氣我。”
說出來是指責,卻笑起來,似年長的大人無奈瞧著自家調皮搗蛋的頑童。
“在他媽走之後吧,他性子是越來越古怪,小升初一那會兒,擱家裡鬧出動靜,鬧到局子裡,把靳勇那舊情人給打進醫院了,他爸趕到局裡就給了他一耳光,你猜怎麼著?他馬上去外頭抄了根鐵棍殺回來,哎呦喂,幾個大人拉不住一小孩兒,他個子也是竄得快,勁兒大,一棍子照腦袋下去,給他爸都嚇倒咯!”他說到這可把那些鬱憤掃得一幹二淨,松快了一口氣兒說:“反正之後啊,靳勇可沒敢再動過他,情人也少往家裡帶,覺著他越長越大越嚇人,生怕這瘋子哪天發病讓他交代了。”
黎也回想到這段故事的某個節點,遊移問:“舊情人……是打過他媽媽的那個嗎?”
“诶,好像是!當年出了他媽那事兒,他爸就跟這任斷了,誰曉得那女人還有一天找上門來,說是要錢談合的,好巧不巧,讓這小子給碰上,你要說報復,也就那回事兒吧。都過去太久啦!”黃銳說,太細節的他也想不起來,年紀大了,記一件兒忘一件兒,最有印象的還得當屬那事兒之後:“小邵休了一年的學,那真是他最爛的時候了,在街裡混,叛逆期,惡習沾了一身,小小年紀染上煙癮,流裡流氣地敢把煙遞到我跟前來!我當天就把他提回去揍了!”
“就揍過那麼一次,他乖乖地沒跟我還手,被揍完了還樂呵呵地說‘黃叔我以後給您養老吧’,我就知道,這孩子沒壞掉,能教。”
“我跟他說,你起碼得有個高中文憑!不然還想著養我?哼,自己都養不起!他老實去上學,再勸他戒煙吧,戒到現在,你看這小子。”黃銳衝門外一笑了事地哼氣,又嘆:“說他沒壓力怎麼可能,他壓力大咯,我曉得,我不強求他,他有個松氣兒的東西,也好。”
黎也從這起始就講不出話,悶悶地聽著。
黃銳也沒少跟老婆絮叨這些陳年往事,他壓在心底壓得緊,講起來就開了閘,收不住,鏟子在鍋裡的翻炒速度漸慢,搖了搖頭,“小邵這兩年是乖順多了,上初中那會兒就一野孩子,我記得可清楚,他初中學校前邊有座斷臂橋,臭小子屢次三番把晚自習翹了,帶一豎溜的同學去橋下摸魚蝦,去隔壁園子偷菜抱西瓜,氣得人家報警抓小偷。”
“皮得很。”黃銳嘿笑一聲,眼裡幾許欣慰,“也不知道是怎麼想通了,人越活越精神,也不是精神,就……沒那麼所謂了。”
母親,父親,童年,未來,都沒那麼所謂了。
終歸是搭把手帶大的孩子,說不心疼是假的,他有時看著靳邵,這個在眼皮子底下長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從一個乖寶寶,變成頑劣難訓的混小子,到如今沒心沒肺啥事兒都能樂滋滋的,心裡頭也難免回顧些苦澀,他就嘆氣啊:“這孩子打小心思純,待人也真,都什麼命啊……”
這麼一通,黃銳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眼底有酸淚,心底犯寒霜,黎也同樣的,胸口鬱氣,久久難以平復。
有人竟真是漫漫崎嶇人生路,他也才這麼大,活著就已經是如此的幸運。黎也知道他現在會去打拳,他爸爸不管他,他得自己養著自己,他要上學,要生活,要維持家用,可他打的什麼拳有那麼多錢?正規嗎?正規為什麼會傷得體無完膚?這棟旅店之後又是如何開起來的?她無從得知,無法想象。
正如黃銳所說,太瘋狂了。
他經年累月蹚過來的那段路,她僅是聽著,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路過都覺得揪心。
這種糾結的愁楚堆疊,在陳蘭靜出現於旅店門口那刻,盡數匯攏,卡在咽喉,掐得她窒息,她急切地尋求氧氣,暈死一般地睡沉。
再驚醒,情緒仍舊無孔不入地順著後背,爬上她的耳孔,鼻腔,眼睛,那些暫時忘卻的東西又在她腦子裡過了一遍。
黎也臉色發白地撐著床沿站起來,抓起枕邊的手機看時間,晚八點。
房間寂寥,月光被窗格切割出一塊兩塊,她在破碎的光影裡,周身都是暗角,清麗面容照得了無生氣。
悵惘中聽見窗外樓下兩聲突兀地悶咳,她猛抬頭,兩大步趴到窗沿向下俯。
那道疏懶背影微彎著脊背佇立在摩託車旁,和那個故事裡堅忍的小少年疊為重影,他無聊地磨著腳底石子,又踢開,總是在未知和等待裡迷茫。
她甚且沒有先叫喊出他的名字,沒由來的念頭驅使,撒腳就往樓下奔,跑到樓道摸黑,她看不清摁了兩下,燈仍是滅的,停電還是什麼,她無暇顧及,一刻不停貼著牆跑下去,氣喘籲籲地拉開玻璃推門,站在曠蕩的天地間與局促的相對中。
街路上有車駛過,閃一道照明燈和哼哧的車輪噪音,他轉去看了眼,動作間,黎也看清他嘴角銜叼的糖棒子。
“你……”欲言又止。
而在她出聲的一秒,靳邵就回過頭來,幽冷的眼神一下柔和,靜靜地看著她。
她硬著頭皮擰眉問:“回家了為什麼不進來?”
第39章
靳邵沒有動, 糖球在嘴裡轉去另一邊頂腮,徐徐地,疑惑著歪下了頭。
她或許自己也無法解釋那瞬間的心悸和衝動, 以致頻頻後退, 退到玻璃門後, 靳邵不知就裡地隨之前進, 她就定住了。
沿街亮堂, 有時靜有時響, 倆人都處在恍惚之中,靳邵擋在黎也面前, 身形足夠地將鋪進來的銀亮遮住,她完全地陷入在他給予的暗處和包裹中。
黎也腦子連著神經都一團亂麻, 她側低頭躲開,即使黑夜裡她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沒想到她會下來,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睡夢之前的對峙歷歷在目,再見面的此刻應該先說什麼?先問什麼?
衝勁在胸腔漸漸平復,她突然更不知怎麼開口,後悔,自我質疑,她不該下來,她應該趴到床邊, 最多喊一聲, 再馬上蒙起被子繼續睡。
“為什麼不開燈?”她聽見他緩而啞的聲音。
也聽見自己仍在呴氣的回答:“……斷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