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嘴貧!別搞歪風邪氣帶壞了人家!”
黎也撇開了笑得沒氣兒,他就著這姿勢坐下去了,貼她旁邊,她還在笑,被他擠了擠臂,“說我帶壞你呢,不幫好人辯駁一下?”
“有什麼毛病?”黎也真誠反問,學他,手拍在他肩頭,順著摸到臂,借著他這麼大塊頭的力將自己往旁邊挪推,示意他們應該隔開的距離,指斥說:“歪風邪氣。”
他凝住,看她一眼笑了,想起剛才哄孩子瞥進廚房裡總看見的她的背影,突然感嘆:“你跟黃叔還挺投緣,也進局子修來的緣分?”
黎也怔忡有頃,側開頭,無聲,喉嚨幹澀,回頭問他:“沒事兒吧你?”視線在指他手臂。
“能有什麼事兒,小屁孩。”他說著瞪了眼前頭背對的小屁孩,顯得比小屁孩還幼稚地吐槽:“小雞啄米。”
黎也對他無話可說,他真是無時無刻都能展現出缺心少肺的一面,到底什麼成就了他?他的頹都不是一種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喪,而是把所有大事小事都看得很輕,想得透徹,把自我活得很散的狀態。
這種人,黎也覺得這輩子也就見這一次了。
他倆在後陪著看動畫片,嬸嬸連喊了三聲開飯,靳邵去逮熊熊,黎也幫忙給熊熊盛好了飯。桌子四角,熊熊跟媽媽坐一條長凳,吃飯要媽媽時不時夾點菜喂兩口,還會把碗邊吃得到處是小米粒。
倆夫妻手藝都很好,素菜油鹽入味,魚肉去腥,魚皮還餘一層焦香。黃銳邊剝著花生米,喝酒上頭,家釀的米酒,靳邵隻碰了半杯就不給喝了,說他一會兒得開車,自己掛了不要緊,後座還有個人,嬸嬸聽得歡眉大眼地笑,逮著黎也問東來問西去。
氣氛可算升溫,熊熊也沒再鬧脾氣,吃完飯就去扒拉小零食。
黃銳倒去沙發上喝水醒酒,醒到最後直接躺著睡了,嬸嬸在那怎麼也叫不醒,黎也跟靳邵收碗筷進廚房,嬸嬸回身來,倆人都收拾完準備離開了,特別不好意思地給塞了一袋子自家雞下的蛋,讓路上騎慢點,好生抱著別磕爛。
倆人出了院門,黎也才開始笑,笑他連鍋都不用一人,接一袋子雞蛋接那麼麻溜,要吃到猴年馬月,然後雞蛋就塞到她手裡:“你這個連電飯煲都沒有的人,我看你打算怎麼吃。”
“……”
神經病。
她笑不出來了,回去一路都跟他掰扯雞蛋的享用權,他爭得不亦樂乎,算盤打得十裡地都聽得見,說你不然求求我,我偶爾貢獻下我的電飯煲,騎著車黎也就沒忍住給他鎖喉,倆人差點兒真墜田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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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三點,整座小鎮都陷入懶恹的困乏,太陽烤得臉發燙,他們都在笑,臉燙到手,渾身都是熱的,路過的人都會駐足遠望來一眼,不待琢磨明白這倆稀奇人兒,就被他們當作襲過的狂風一起棄之度外。
她抓著他腰兩側,不知不覺手心發燙,顛簸時,她身子會傾壓,觸碰到他同樣灼熱的脊背。快到的那一程路,就沒人說話了,風是輕的,人也是輕的,錯覺還是什麼,黎也總覺得前面這人有意無意地往前挪出倆人的間距,她也不知所以,把背挺得僵直。
去時沒覺得多麼長,回來就仿佛怎麼也走不完,漫長的景換來換去都一個樣。進入街區,車子就沒那麼快,黎也可算能不再抓著他。
她剛不知自己這口氣緣何松了,摩託就在靠近旅店時半道上來了個急剎,黎也驚地又一把拽住他衣角,沒出聲問他原因,先看見了後視鏡裡他朝著一方漸而陰冷的面色。
這兩排都是尚在營業的商鋪,距離在十多米左右,旅店從外鎖緊了門,燦陽照得“住宿”紅貼反光發亮。一個妝面淡雅著衣質而不俚的女人在門前踱步,撥弄幾下門鎖無果,站在門邊左右張望街道,與十米之外那輛摩託上的男生四目相對,明顯瑟縮了一下。
黎也遠遠看清了。
是陳蘭靜。
不久前未曾得到回應的疑問在眼下重演,黎也搬來小旅店後,陳蘭靜沒有過哪怕一次到這來看望她,相關的事也不多談,她早知道陳蘭靜面對靳邵時靡所底止的憎恨與心怯,如今是到了對視就趨前退後的地步。
即便如此,在黎也意識不對後翻下車,陳蘭靜仍舊跼蹐著兩手握緊皮包長帶,拔腿快步停在這輛摩託車前。
靳邵也把車暫時架停在這半道,人沒下來,兜裡掏出根煙時,黎也都傻了,猜他是什麼時候順走了黃銳的,還連著火機。
“你爸呢?”她說話像打了個寒顫,懼怯裡硬凹的堅定,又像是才看見了黎也,駭怪地叫她。
可能還想問很多,比方為什麼跟靳邵走在一起,但沒機會,靳邵好笑地扯下嘴角,低頭點煙邊冷聲回她:“現在有膽來找我?”
女人攥著皮包帶的指骨發白,似乎克制著讓自己不後退,過會兒想起什麼,聚了一股氣兒逼視他,“你敢動我,我就送你去坐牢!你現在能坐牢了吧?”去看黎也,想拉住她,但看了看靳邵,沒出手,憤怒轉成了深憂:“小也,你怎麼跟他……他欺負你了?他是不是欺負你?”
“沒有。”黎也不知作什麼態度,沒有表情,更沒有多問。
靳邵看著陳蘭靜,不為所動地吸了口煙,咧嘴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現在作這副嘴臉,好笑不好笑?擔心我欺負你小外甥女,當初怎麼就不好好捧懷裡護著呢,人也是你親手送來的,哦不對,是趕出來的。”
第37章
黎也從不會在陳蘭靜面前抱怨什麼, 好也行,壞也罷,她情緒不高, 也都憋心裡, 在陳蘭靜這兒, 她就是個聽話懂事, 屁事兒還少的外甥女, 但自己也算盡到了基本義務。
他憑什麼說?他有什麼資格說?
話戳到痛處, 陳蘭靜臉色鐵青,儼然被逼得惱怒:“放他媽個屁!你平常也這麼哄小也的?禍害我女兒不算, 連著我外甥女也不放過?!”
這麼聽著,她並不真的為了黎也而“討伐”, 她是恨,什麼髒詞兒都往靳邵身上疊,也不怕了,恨不得用唾沫就把他淹死。
靳邵卻還保持著那抹冷笑,握著歪斜的車把託正,煙剩半截,夾在指間,對準陳蘭靜,她迅即閉聲,大驚失色地扯住跟在旁邊的黎也。
單指彈出煙頭, 火星子朝著她剛剛躲開的原位飛濺, 她心驚肉跳, 黎也的右臂被她抓得疼。
“把你的狗爪子拿開。”
靳邵眼斜過來, 啞澀的嗓音戾氣深重,嚇得陳蘭靜更不敢松手, 他就先觀察黎也的臉色,她並無太明顯的反應,不奇怪,不懷疑,無聲地看著他。
眼神漸漸變了,裝進去什麼,又滲出來什麼,像脫澀的柿子,伴有刺激氣味,從她的眼眶,鑽進他的瞳孔。對此,她作出唯一的舉動,是慰撫地輕搭住了陳蘭靜的手。
靳邵笑容陰冷,嗤一聲,“啪”地打上了腳撐,要走,陳蘭靜又喊住他:“你爸在哪兒!那個死東西,管不住襠的死東西!給老娘沾一身病就想跑?!”
“病?”他將笑咧得陰測測回頭,“我合計他也沒強你吧,自己守不住婦道在外邊兒找人發情,賴誰?”
黎也猛地徵住,她看陳蘭靜,陳蘭靜卻有意躲閃,但言語上已經不管不顧了,她不受控地流淚,嗓聲高亢憤憤,她恨死了這對父子,兒子惡心,父親更惡心!在一起到現在她討了多少好?還遠不及他砸給那些騷浪賤的!呸!脫褲子就發情的狗!
她崩潰地吶喊,那個畜生都不知道瞞著她上了多少個,可是她都不在意,他有錢,能給錢,無所謂,他媽個爛東西敢把外邊兒沾的病染給她,轉頭就找不著人!憑什麼說她?他才是神經病!他們父子都是神經病!她是瞎了眼,蒙了腦子!
陳蘭靜哭得面紅頸赤,不堪一擊都身子脆弱地一抽一抽,像將散架的老機器,發出咽氣前的苟延殘喘。黎也搭著她的手也隨身體僵硬了,呼吸一會兒慢一會兒快,再滿臉懵地看向靳邵,陳蘭靜哭得越厲害,他就笑得越大聲,拍著摩託車頭快意至極。
是笑他們狼狽為奸,笑她報應臨頭,再啐上句活該,平時不顯於色的陰暗面原形畢露。
瘋了。
都瘋了。
她節節敗退,一步,兩步,精神層面土崩瓦解,完全喪失了梳理事件的能力。
從何時開始,又何時結束,她想靳邵走前看了她一眼,陰悽的一眼,發動摩託帶著洶湧的躁鬱,最快碼速從這兒衝走,他沒有回旅店,沿著逶迤的天崗街路甩下飄渺虛無的背影。
陳蘭靜痛心入骨地抓著她的手,說的什麼?也記不清,太多了,求她不要說出去,往肚子裡咽,再是幫幫舅媽,找那個畜生要錢,她要治病,要吃藥……就是沒提到一句:你回來住吧。
黎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這裡待下去了,照這麼說,陳蘭靜和靳勇的關系基本破裂,那她呢?她多希望那時候被拽住,是被告知回去,那裡沒有什麼靳叔叔,有的隻是一個爛人父親和被逼瘋的兒子。
她住在這裡,名不正言不順。
陳蘭靜說她會繳費,她真的有繳嗎?黎也不知道,她沒說過,沒再提過,萬幸是黎也也沒被靳邵或者靳勇找上過。
她有鑰匙,大門的,客房的,靳邵都給她配好,但這裡也變得不踏實,她渾渾噩噩地上樓,進房,臉色比跑完三千米後還要蒼白、無力,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和那晚醉酒回來一般無二,但她沒哭,她清醒著,又在混沌裡睡去,環腿枕在膝上。
夢也是澀的,粗粝難咽的一把沙。
她想到分開前靳邵那個陰寒的眼神,想到黃銳今天興起叫住她講的那許多。按理說那些事她不該知道,黃叔當她是自己人,說小邵身邊的好朋友都多少知道的,他也總不會帶外人來家裡吃飯。
黃銳自嘲是年紀越大,越發地容易觸景生情,十幾年前的事兒,埋在人心底至今記憶猶新。那會兒自己才剛調來桐城鎮任職,還未成家,在街裡租房,當個小警察,上下班規律,靳邵這孩子,是總在路邊碰見的,那時候才剛上小學吧,寡言自閉,總是一個人玩,坐在板凳上,腳底磨小石子,抱著腿看萬裡無雲,他的小世界裡安靜又孤獨。
黃銳總耐不住好奇,去跟他說說話,逗逗嘴,後來會帶點小零食、小玩具,孩子單純好哄,你掏一點兒好,他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全部都給你,但他太小了,他什麼都沒有,能給出的隻有積累幾月卻仍舊綿薄的零花錢。
當時黎也聽得出了好一會兒神,笑:“他那時候這麼乖?”
“是啊,那個年紀都是頑皮蛋,他最乖了。”黃銳也笑,笑著笑著,眼皮下泛了層酸,“一直都乖。”
小少年可倔,黃銳每次都是笑吟吟地收下,又悄摸摸地塞回他的小兜裡。
倆人很快混熟,黃銳也慢慢發現不對,炎熱夏季裡,這孩子總穿一身長袖長褲,小小身體捂得嚴嚴實實,拉開一看才知道,新傷舊傷、青紫紅塊都密集地綻開在幼小瘦弱的皮肉上。
黃銳一氣之下拉著靳邵上門要說法。
那年到處都是荒涼破敗的老房子,街區鋪面房普遍又髒又舊,靳邵他們家新起的兩層自建房領異標新,那會兒還不做旅店,錢隻夠裝修一層,二層是毛胚房。
到家門口,他媽媽張明珠一見就驚恐地把他拉走,指著那麼乖巧聽話的孩子說他頑皮才被打,家裡教育孩子而已,僅此而已。
明眼人哪能瞧不出話裡幾分真幾分假,他到底是外人,多嘴不得。
直到一通報警電話,把他和他媽媽送來,母子倆被打得鼻青眼腫,不成樣子。打人者是其父親靳勇,當晚回家喝了點酒,和張明珠大吵一架,失控之下動手毆打,孩子上前阻攔,一並被痛毆,撐著力氣跑去找鄰居報的警。
警局裡一見到黃銳,他就發了瘋般衝出母親的懷抱,臉紅筋漲地跪在地上慟哭,那麼羸瘦孤弱的孩子觳觫地叫喊著爸爸要殺掉媽媽,像抓住救命稻草,低三下四地懇求他們把父親送進監牢,他用最惡毒的詛咒期望那個男人去死,怯弱的母親卻窩在椅子裡泣不成聲,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肯說,孩子人微言輕,自是不當數的。
而罪魁禍首的父親也在另一邊一口咬定喝了酒,情緒激動,倆人是經過口角衝突才動的手。
見怪不怪的同事就隻告訴黃銳,這種事兒在鎮裡多了去了,年年都有,年年如此,案子自然而然就以家庭糾紛處理。
黃銳想追查無果,甚至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在街邊看見那個小身影,擔心他被禁足,被二次傷害,黃銳企圖登門造訪,結果是被靳勇撵出來,打著“我兒子還輪不到外人來管”的名號,黃銳沒機會再見到靳邵。
但這事兒在他心裡是道坎,他沒放棄利用職權多方打聽,了解這個一家三口的情況。
張明珠是外鄉鎮出身,是當地不多得的大學生,姑娘水靈,臉蛋漂亮,清純掛,幹體面工作,當年主流介紹相親,不說多少媒人相繼上門,每年哪家做酒吃席,有張明珠的地方,都要問句:姑娘幾歲?姑娘嫁了嗎?
父母也沒少在媒人從四鄉徵集來的適齡男裡揀選,架不住最後還是張明珠從外邊兒領回來一個戀愛兩年的對象。
那時還在修車廠當技工的靳勇是不叫人滿意的,但沒法子,那年頭看對眼兒就是一段兒情,靳勇忠厚老實,樣貌不出眾,但會疼人,心也細,張明珠務實,不看外在,瞧內裡,家中倆夫妻也就不拆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