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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迎著雨回到旅店,半身被淋湿,她的單車和摩託挨著停,摩託車身蓋了一層雨衣,凹下的褶皺盛滿雨水,她向門口看。
旅店門關著擋雨,沒鎖,她抱緊背包,護著小跑,推門,傘先進去,撐放在玻璃門側,她低頭檢查背包,打湿的碎發黏在額前,前頭,埋在木椅裡的人動了動,挪著椅子咯吱一響。
“你雨衣也沒一件?打把傘回來?”
下颌滴水,黎也一歪脖子往肩上擦,朝前看,原本吊兒郎當疊著腿架在桌上的人,端正坐直了,手裡捏著正要翻過的書頁,她抬袖邊擦幹臉,反問:“你不是在吃飯?”
“吃飯是幾點發的?”
他身上連衣服都換了,洗過澡,但也是衛衣,前胸圖案不一樣而已。
黎也回想,“沒注意看。”滿不在乎地繞過去上樓,走了兩階,被他诶了一聲。
“二十分鍾。”他問,“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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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的末班車到火車站,黎也帶上了背包,塞進去的東西撐得肥圓,她那把傘帶出來兩人撐,不得不抱著以確保淋不到雨。
雨幕裡每一個趕路身影都行色匆匆,來去無蹤,她有時看著他們,看不清,但總思考著,這個從哪兒來,那個到哪兒去。
冒著紅光的站牌在視線裡失焦,散光,上去的臺階很慢,容易打滑,她一時不知道該看下邊還是上邊。
靳邵買了兩張去縣裡的火車票,跟隨人群到檢票口,她突然有一股衝動,直接逃掉的衝動,逃離這,回到她的未來坦途裡。可要逃去哪兒?她現在能逃去哪兒?
人們前後擠著,推著,催著,整個桐城站隻有一個檢票口,每天都有或離去或歸來的人,她既不是離,也不是歸,她是一個說不清從哪兒來,也不知道到哪兒去的人。
今天是休息日,候車廳人滿為患,內部建構粗陋,電子大屏掛在中央,下一車次即將到站,入口排了長隊,堆了滿地的大包小包,人們布衣芒屩,滿面倦容,佔不到座的靠在牆邊,睡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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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站在顯示屏前找了會兒他們的車次,轉眼一看,靳邵放寬心態在就近的靠牆空處席地而坐,悠闲翻出小遊戲。
背包將兩人隔開,黎也靠在他旁邊,放空了會兒,聽側邊的椅子上兩個大爺大媽嘮嗑,一個背了半個蛇皮袋的枇杷,一個提了滿袋子蘿卜幹,一個兒子在哪哪兒當上管理,一個女兒去年高考在哪哪兒上了大學,講得紅光滿面,講得滔滔不絕。
聽到入迷,她把手橫搭在曲起膝蓋上,側頭,一隻手掌撐著向靳邵的那邊臉。
她沒發現靳邵是什麼時候開始看她的,和她一式一樣的姿勢,託著臉,眼睛三不五時地掃著她側歪的頸,遮臉的手,蜷起這一團,認真而平靜聽著些胡枝扯葉的話。
顯示屏上輪到他們的車次從紅光跳成綠光,四面八方的人駝著背拉著行李聚來,這條長龍排到了他們腳邊,她的不以為意終止在一旁的抵身物一空,她下意識去捂,抬頭,是靳邵抽過她的背包帶子站起,甩在肩頭,邊在口袋掏身份證。
“走了。”這兩個字他似乎對她說過很多次,各種場景,各種去向,單單這一次,有什麼地方被揪了一下,一瞬閃過的,難回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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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綠皮火車駛入一道狹長黑洞,車廂裡亮起照明燈,窗簾半拉,耳邊是小孩的哭鬧,鄰座依舊不受擾的鼾聲。
前座有人坐下,中間的小桌前放下兩桶泡面,淺淺彌散在裡邊兒的還有股煙草氣味兒,靳邵順便去廁所抽了根煙,泡面是在火車上買的,比正常售貨價貴出快一倍,他邊攪動著冒著熱氣的面條,還會邊滿足地嘆說:“每次就這時候覺得泡面挺香的。”
黎也笑著也動叉子,“那來之前怎麼不買?”
“誰記得。”他哼聲,看她,“你記得?”
她嘗一口,點頭打拇指:“貴的好像真更香。”
靳邵笑得忘記嚼就咽了一口。
“是去拳館嗎?你前段時間去的地方。”她又撈起一長條面放涼,突然這麼問。
靳邵僵了下。
“李聰跟我說的。”她補充。
“他跟你說這個幹嘛。”靳邵若無其事嗦一口面嚼。
“因為你單相思我。”
他“咳咳”兩下面都嗆出來了,辣到嗓子,猛灌了兩口水。
她就那麼隨口一說,抽了張紙遞給他,還覺得好笑,回到正題:“你經常跑那麼遠的地方去?也打拳的?你靠這個掙錢?”
針針見血。
緩過了刺喉的辣勁兒,靳邵往硬邦邦的座椅上靠倒,身邊的座有人,他腿難得敞不開,顯得有些小家子氣地曲著,眼睛看頂上,被燈晃了又看她,她低頭吃面,熱氣氤氲中,沒有表情變化,仿佛“隨你說不說”“我就那麼一問”的無所謂。
“不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是指望他賭贏的給我分點兒紅?”
他慢慢地開了這個口,沉默這一時片刻像醞釀好一個冗長的故事,黎也很給面子地停下動作,撐在桌上,嗯一聲,真誠聽事兒的樣子。
真要嘮,得從兩年前說起了。
中考後的那個暑假,少年玩心重也足夠有膽的時候,李聰帶頭拉著幾個同班同學,靳邵跟姚望兩個玩得好的是自動被劃入隊伍中的。大家從考前就開始周密計劃,各自攢了月餘的零花錢,湊足車票和遊玩費用,瞞著家裡出城鎮。
經費有限,幾個學生走不遠。出發前李聰還信誓旦旦拍胸脯說:哥這次一定帶兄弟們到大城市去見世面!他一副過來人姿態,說那裡有電玩城,有遊樂園,有好多沒見過的吃的玩的,房子就有雲那麼高,三言兩語就向這群鎮上根生土長的少年魂裡填充一個夢幻樂園,於是乎,沒有人猶豫,背上行囊就踏上旅程。
結果跑到大縣城就歇氣兒,大家伙玩沒玩多麼盡興,一兩個差點都被騙去小廠裡當流水線工,實際上已經被騙去了,幹了一個上午還蹭了頓廠裡的中飯,哥們幾個即興上演現代逃亡,兩米高的牆說翻就翻出去了。
這都還好,沒被一窩拐了那都是小事兒,這是李聰事後清醒總結出來的旅後感想。
拳擊館還是靳邵自己找著的消遣地兒,大家玩兩天就走了,他整個暑期都在那當起小陪練,賺起小錢。那個小俱樂部不大正規,但他有興趣,身體素質強,招數也玩得溜,後來慢慢跟著玩兒點業餘賽,慢慢有點兒間接收入。
這趟火車的線路他記得很熟,他這兩年都在來回跑,他爸不管,甚至不清楚,隻知道他身上總有錢,總能要到點兒。
記得那時他們幾個孩子都被打印照片蓋上了尋人啟事貼滿街頭巷尾,結果沒兩個周,一群失蹤人口背著比身子還大的行李全須全尾回鎮,當天一個不落帶警局去做思想教育。他說到這,作笑話地補一句:還好那群人裡沒有他。
之後這起有預謀的失蹤案傳開,李聰他們談起這輩子最印象深刻的事兒,有這麼一件也就足夠了,當年誰不是腦門冒煙屁股開花,到現在還能被人當飯後闲談嘮。
靳邵把兩桶泡面收拾完回來,黎也就趴在身前的小桌上,左手伸直,右手抱左臂,墊著臉朝右窗口,睡熟了。剛才邊吃邊聽,也邊打瞌睡,他前腳一走,她後腳就睡上了。
這種人就是平白無故,毫不經意衝進誰的心理防線,誰都會有分明近在咫尺,但目標無法選中的無可奈何。因為她就是無意的,沒有惡意,沒有欲望,甚至沒有好奇。
誰也隻能笑一聲,感嘆一下,啊,還有這種人。
她的臂橫過一個桌的長度,從腕骨的位置垂落在他這邊,掌心朝上,細指微曲,白光下透出她腕間蜿蜒的青色血管,延向縱橫交錯的生命線。
他盯著,仿佛由皮到骨地將這隻手剖析。
過了很久驚覺,竟是自己伸出的指尖在描摹她手的結構,一下,一下,很輕,很慢,試探,生怕驚醒地,劃著那點微薄的溫熱。
“……”他迅速抽回手,再次泄力靠倒椅背,罩住眼睛,指節很熱,熱得分不清是不是從她手心帶來的。
第25章
火車頭發出嘯鳴響聲, 滾滾濃煙飄向夜幕,窗外有百家燈火,纏亂電線, 翠綠青山遠在雲邊。
車廂裡分割出兩面光景, 兩眼一閉呼呼大睡的, 磕著瓜子花生高談闊論的, 各地方言攪和攪和, 前後左右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搭個腔。
你從哪兒來?
要到哪兒去?
聊的總是這些, 她聽著,漸漸睡沉, 很奇怪,課堂上也是這樣的吵鬧, 但她總睡不熟。
黎也感受過在火車硬座邊的小窗看山頭漸多的滋味,那時候的天光很亮,近乎刺破眼膜,岞崿群山不是風景,它驅向一種未知的黑暗,她惶恐,難以入睡,腳踩不到實地。
她總在震晃裡意識漸沉,又在更黑的黑夜裡被夢魘驚醒。
廣播通知站點的音量很小,列車員通常要從車廂頭喊到車廂尾人工播報, 但黎也不是被喊聲吵起來的, 她的頭往左側歪斜, 靠得結實, 惺忪睜眼時,前座換了個陌生的大叔面孔。
她牢牢向前盯著, 確定自己不是眼花。
大叔也雲裡霧裡地看著她。
那瞬間想了什麼?
坐過站,被戲耍,被拋下,她把所有壞結果集合在一起堆到某個人身上,然後猛地蹿起,旁邊她靠了不知多久的結實東西動了動,揉著脖子抬頭眯眼看她,再移轉視線到她前方,洞悉她的想法似的,笑了笑。
黎也轉開臉,靜止幾秒,不露聲色坐回去,說話時不看他,“你怎麼坐這來了?”
靳邵按了按眉心,看手機時間,手去勾起她放在座位邊的背包,百無聊賴的開涮語氣:“人叔年紀那麼大了還要給你當人肉靠墊,好不好意思?”
“……”
“到了。”他又拍了下她的肩,即將到站,各處座位都有提著包袱擠著過道從拉門那兒排隊的,示意她跟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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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沒有蔓延到這裡,天是望不透底的黑,黎也提著陰幹的傘,包讓靳邵接著走去另一個方向,她站在來了有一會兒的車前,開口跟司機商議稍等。
街上車來人往,她嘴上說著,眼睛在周圍找著,這是一個全然陌生,又好不到哪兒去的環境。
以前還是蒸汽火車的時候,這站就立在這兒了,老有年頭,挨著的也都是老街區,但最少也有五六層一棟樓,水泥道上三米一塊裂,樓牆爬滿斑駁,小吃攤的推車積蓄油垢,哪兒的草都旺,無人在意地生在觸目可及的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