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 me.”
帶著濃鬱法式腔調的英文單詞,讓池靄挑起一側眉峰。
她打開門,見孤身一人的安德烈導演站在走廊。
整個拍攝期間, 安德烈導演都沒有表現出過跟她的熟識, 兩個人像是因為雙方合作而走在一起的普通工作同伴一樣, 偶爾會進行一些取景和靈感創意方面的交流。
此時此刻,被財大氣粗的卓際公司包下整層用作員工住宿的酒店五樓安靜異常。
由於想把自己給自己布置的超量工作任務做完,池靄沒有隨同大家一起出去吃飯,而本該作為團隊核心坐在聚餐主位上的安德烈導演,則出現她的面前,活潑地眨了眨眼睛。
“不讓我進來嗎?”
他笑著詢問池靄道。
“安德烈導演,您沒和其他同事前往提前預訂好的西餐廳嗎?”
怔神過後, 池靄連忙讓開一個供人通過的位置,將對方迎了進來。
“我說我腸胃不舒服的老毛病犯了, 讓他們不用管我, 自己去慶祝就是了。”
安德烈導演說著不適, 人卻腳步輕快地跟著池靄進入了房內。
見他神色坦然, 池靄隨即明白過來,他是有事要和自己說才特地找了這個理由。
安德烈導演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問道:“你的感冒好點了嗎?”
和他找的腸胃不適的借口一樣, 感冒會傳染是池靄沒時間去而臨時發在群裡的說法。
池靄也就十分誠實地說道:“我也沒有感冒,隻是想著不加班加點, 三個版本的中文旁白會來不及做完,所以才騙他們說怕吃飯的時候把病毒傳染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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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導演爽朗地笑了起來。
他道:“大部分人都覺得出席能跟上司打好關系的場合很有必要,倒是你在這裡悶頭做事,三個版本的中文旁白可不是簡單的工作量,你一定休息的時候還在花時間撰寫。”
池靄也就撓了撓耳廓跟著說道:“和上司建立良好的關系當然很重要,不過對我來說,認真仔細,凡事做到一百分養成的好習慣,更會一輩子跟著我走下去。”
“Lily,你真是個完美主義者。”
“這點跟我很像。”
笑聲漸止,安德烈導演望過來的目光,又帶上了和池靄第一次相見時的那種欣賞。他小幅度轉動著戴在無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慢慢對池靄說道,“這裡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返回法國,後天上午九點的飛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我想以朋友的身份跟你告別。”
池靄本以為安德烈導演會和他們一起回到卓際公司,針對這些天共同工作的經歷發表些冠冕堂皇的感想,不過轉念一想,當初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他都是一副懶得應酬的姿態。
如今這種結束工作直接走人的幹脆利落作風,倒也可以理解。
池靄頷首表示了解,她對安德烈導演伸出右手:“和您工作的日子裡,我擁有了光是坐在辦公室裡無法積累的實戰經驗,也學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那就祝您一路順風。”
其實相同的話,在拜訪池靄之前,安德烈導演已對卓際公司的其他人說過。
但相比他們表現出來的真假不明的挽留和不舍,顯然還是池靄的態度更對他的胃口。
安德烈導演看著池靄懸在自己面前的手,會意地和她相握上下搖了搖。接著,他問起打從慈善晚宴開始就一直憋在心裡的話題:“我喜歡黃玫瑰這件事,是Amos告訴你的嗎?”
想要和一個人結交,在見面之間搜集相關的資料投其所好,也不是什麼見不得的事。
池靄沒打算瞞著安德烈導演,便道:“我是存著想和您認識的想法,才會去參加文夫人的慈善晚宴的,在這之前,我收集了一部分您拍攝過的短片和外媒對您的採訪片段,而言禮出於和我的情誼,將手頭上掌握的您早期的作品傳給了我,通過對比分析,我發現您拍攝的公益片裡,總會出現黃玫瑰這個意象,所以大著膽子,將它作為了送給您的一份禮物。”
安德烈導演有些訝然於池靄的敏銳。
沉默片刻,他苦笑著說道:“我記得你當初說贈給我黃玫瑰,是因為在友情的方面,它代表著幸運和美好的祝福。可我作品裡的黃玫瑰,卻不是這個意思。”
池靄為了更深入了解眼前這個男人,早就將許多東西記在了心裡。
聞言,她徐徐說道:“黃玫瑰也象徵著歉疚和對於愛情的追憶。”
安德烈導演對於這一重意思不置可否,隻轉頭看向簾幔半掩的落地窗外,淡聲道:“曾經,我的導演事業一直都有另一人的參與,我們共同發誓過要一路相伴,直到見證這個行業最高處的風景。但現在那個人不在了,欣賞風景的人也隻剩下我一個。”
盡管安德烈導演的意思很隱晦,連這一語境的中另一人性別是何也不曾透露。但池靄還是想到了那個年僅二十五歲就以臥軌自殺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年輕生命的剪輯師,以及他們早期記錄自己生活的短片裡,一起去教堂做禮拜的場景。
池靄沒有揭破這點欲蓋彌彰的真相,懂得地說道:“逝者已逝,餘下的人隻能帶著對於過去的美好記憶,以及從逝去的人身上得到的一部分,繼續努力地走下去。”
“當您站在高處欣賞風景的時候,那個人也會透過您的眼睛,欣慰地注視這一切。”
安德烈導演的眸光,如月夜的潮水般緩緩湧上一絲哀傷和寬慰。
他望著窗外,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裡,都沒有再次出聲。
等到情緒平靜下來,他轉過面孔,提出醞釀在心中許久的邀請:“Lily,我認為你在這個行業是擁有天分的,不論是這次的工作,還是和你的交流,都讓我有所收獲。我想邀請你明年三月份前往法國,參與制作我籌劃了很多年的公益廣告片題材,不知道你是否願意?”
能讓卓際作為掛名合作公司,參與進一部分取景工作中去,已經是池靄花費了無數心思得來的結果,如今能得安德烈導演親自開口邀請,簡直相當於天上砸下了個餡餅。
池靄明白其背後的含金量,一貫鎮定的內心也忍不住激動起來。
她刻意放緩了呼吸,維持著面上的沉靜,隻視線中露出幾分期待和向往,對安德烈導演委婉說道:“雖然我很想立刻答應,但是過完年就要開始準備畢業論文,能否參加具體要看我論文完成的情況怎麼樣,如果三月之前可以順利結束,我會第一時間趕過去。”
學業要緊,安德烈導演也表示理解。
他道:“那就隨時保持聯系。”
池靄笑著說好。
該問的問題問完了,該提出的邀請也提完了。
安德烈導演再次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眼窗外,起身提出告辭。
池靄將他送到門口,即將離開之際,她面前這位臉孔滄桑,身形高大卻透出沉鬱氣質的白人導演又問道:“Lily,你已經決定和眼前的這位未婚夫結成伴侶,共度一生了嗎?”
“?”
見對方突兀關心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池靄回視著他,略感莫名。
但好心情使然,她還是誠懇地說道:“倒也未必,感情的事我隻求順其自然。”
“那樣就好,那樣就好。”
安德烈導演連聲說了幾句好,換來池靄疑惑地詢問:“您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是Amos。”
開了個頭,安德烈導演似乎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咽下口唾液,組織著言語,尋常能說會道的嘴唇,最後隻勉強吐出沒有太多前因後果的短句,“其實Amos的心裡一直有你,在他大學進入我的工作室實習的階段,我就曾不小心見到過一本寫滿你名字的筆記。”
“盡管Amos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乎,但實際上,他是個用情專一的好孩子。”
多餘的話安德烈導演沒有再說。
畢竟對於向來守口如瓶的他來說,願意代替既是朋友又是晚輩的祁言禮吐露暗戀心事,已是不願多管闲事的人生中極大的破例。
他揮手向池靄告別。
池靄合上房門,惦記著安德烈導演所說的,祁言禮手上那本寫滿自己的名字的筆記。
她莫名想起一句曾經熱度不下的電視劇裡的經典臺詞。
祁言禮,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喜事加持之下,池靄連日來心情上陰霾掃落大半,她甚至有種衝動,想要找個人分享。
然而翻遍手機聯系人,池靄發現能讓自己毫無保留的人,似乎隻有池暘。
她抿著唇,被冷水一潑,還是決定坐回原位,把最後一點工作做完。
……
時針指向十點半,池靄滿意地點擊保存文件,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她喝了口早已變涼的熱水,站起來伸個懶腰,接著走進浴室開始往浴缸裡放熱水。
舒服的泡澡過後,眼睫和頭發一同湿漉漉的她站在窗前,終於有了欣賞夜景的心思。
屏幕亮起的手機被握在掌心,消息欄裡方知悟的未接來電又多了幾個。
她垂著眼簾翻看隨同電話一起發送過來的短信,iMessage裡等不到回復的方知悟絮絮叨叨的內容仍在繼續:【快接電話,快接電話。】
【什麼時候接電話?】
【池靄,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在阿言的面前故意提起那件事,還要反過頭來晾著我。】
……
【在幹嘛,我真的生氣了!!】
“嗤——”
池靄笑了聲,隻覺得iMessage裡的方知悟像隻炸毛的電子寵物。
她將指尖移到撥打鍵上,起到順毛作用的電話即將撥出。
但或許命運如此。
不經意的一眼,池靄的視線掠過了設置在酒店門廊前方空地上的停車場。
接著,她的動作遲緩下來。
距離榮灣區將近兩百公裡的青陽區酒店停車場內,她突然看見了祁言禮的車牌。
第54章
祁言禮坐在車內, 抬頭望著面前燈火通明的酒店。
他從林希諾那裡要到了池靄所在的樓層和房間號碼,但是自外部粗略打量,隻覺得似乎每一個明亮的房間、每一盞散發輝芒的燈光都並無分別。
痴痴注視幾眼, 祁言禮又將頭垂了下去。
生怕目光在哪個房間的陽臺, 與池靄的視線不期而遇,叫她發現自己頭腦一熱,奔襲兩百公裡隻為跟她離得更近一點的不理智行為。
公益片的拍攝工作接近收尾,他不願外界的其他因素, 來讓池靄變得更累。
哪怕這個因素, 是他自己。
濃重如墨夜色漸漸加深, 祁言禮在沒有內部光源的駕駛座上也坐了很久。
接近池靄氣味的香水,於凝滯的空氣裡揮發殆盡。
祁言禮想要再次從儲物格裡拿出薔薇浮雕的玻璃瓶,手機卻先一步震動起來。
嗡嗡的機身貼著掌心的紋路,帶給肌膚酥麻的觸感。
他將倒扣的屏幕翻轉過來,目光所及的一瞬,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
是池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