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她和方知悟相處時從來沒有這樣的習慣。
等到轎車的尾燈亮起,淹沒在前行的車流之中,她才轉身從小區的步行道走回家。
電梯上行,在密碼鎖上輸入對應的數字。
池靄打開門,看到埋首對著筆記本電腦專注工作,仍不忘坐在樓下沙發上等她的池暘。
“回來了?”
見池靄安全到家,池暘立刻關上電腦,“是方知悟送你的嗎?”
池靄把晚宴手包放在玄關的置物臺上,又彎腰將雙腳從高跟鞋中解放。她穿上自己的拖鞋,不聲不響走到池暘的面前,就著站立的姿勢俯身,捧起了池暘搭在膝蓋上的一隻手掌。
察覺到池靄的異樣,池暘把身體往後坐了坐。
他順從地迎合著池靄對自己手掌的檢查,從骨節、指縫再到指甲,最後又換了隻手。
待池靄檢查完畢,沉默地坐回到身邊,他才問道:“怎麼了,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池靄繃著面孔,確認池暘的雙手沒有任何損傷後,她的肩膀放松了下來,指責地看著他池暘說道:“哥怎麼會這麼幼稚,還跑去跟方知悟打架。”
“……”
這下,緊張的人輪到了池暘。
他關切的神色還留在臉上未曾褪去,眉梢眼角處已然多了幾分僵硬和窘迫。
他張開嘴,又閉上嘴。
閉上嘴,又張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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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重復三遍,對於方知悟不信守承諾的憤然取代尷尬,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閃爍起來:“方知悟告訴你了嗎?我就知道,他這個人人品有問題,根本靠不住。”
池靄當然不會告訴池暘,其實方知悟並沒有主動出賣他。
但考慮到說出實情的下場不一定會比隱瞞更好,她選擇加深池暘對於方知悟的誤會,岔開原本的關注點輕輕說道:“哥哥,這是重點嗎?重點是你不應該和方知悟打架。”
迎著池靄擔憂的表情,池暘突然想到了她和方家之間那暗裡存在的交易。
這個虛假的婚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而在結束之前,池靄還得被迫和方知悟假裝恩愛伴侶出席各種場合。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說不定心有怨氣的方知悟會為難池靄。
就算情理面前,他們佔據了上風。
可方家是濱市的首富,倘若方知悟真的要反悔,奪走池家的一切簡直輕而易舉。
想到這裡,強烈的不安和歉疚佔據了池暘的心髒。
他不知該怎麼補償池靄——雖然從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顧池靄,可成年之後,反倒是池靄更像待人接物事事靠譜的大人,自己卻成了任憑喜惡和情感做事的幼稚孩童。
池暘反握住池靄微涼的雙手,張口想要道歉:“我——”
池靄立刻從他顫抖的睫毛和眸光中領悟了他的想偏。
她嘆了口氣,與池暘十指緊握,問道:“哥哥以為我在為著方知悟的事怪你對不對?”
……難道不是這樣嗎?
池暘熾熱的手掌被冰涼的肌膚包圍,與池靄對視的瞳孔裡呈現幾分茫然。
他還是喃喃道歉道:“靄靄,對不起,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高大的、值得依靠的、如同父親一般的池暘,眉峰皺攏,身體微微佝偻,在自己面前露出孩子犯錯似地忐忑,池靄的心頓時仿佛被什麼東西浸滿了一樣,酸澀又悶滯。
她的耳畔倏忽響起方知悟在不同的時日,於咖啡店和車廂裡所說過的話。
始終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整個世界容不下其他,圍繞著唯一的妹妹旋轉。
分離太久會感到焦慮,甚至自己一個眼神,就能立刻展開聯想,不論對錯就開始道歉。
……這樣的人生,對於池暘而言是公平的嗎?
池靄注視著池暘因俯低頭顱而映入自己眼簾的漆黑發旋,在池暘幾次得不到回應,想要抬頭又硬生生制止了行為的間隔,她開始思考起是否應該搬出家中,將彼此徹底獨立。
她想了片刻,暫時沒有答案,將手指從池暘禁錮的掌心中掙脫出去,扶住他的肩膀。
“哥哥,你不用對我道歉,我知道你打方知悟的原因一定是為我。”
池靄安慰似地緩緩撫平池暘肩頸處的襯衫褶皺,也間接性安撫了青年緊繃的肌肉。
她刻意消弭了嗓音深處所有讓池暘感到不確定的情緒因素,“方知悟受沒受傷,或是想怎樣都不要緊——哥哥,我唯一在意的是你,你就算碰破了一點皮,我也會心疼的。”
“……你是說,你沒有因為我給你惹了麻煩而不高興嗎?”
得到池靄的勸慰,池暘這才一邊輕聲反問,一邊抬起頭來,“你不怪我嗎?”
“哥哥,你為什麼要這麼不安呢?”
池靄凝望著池暘,話音落下時展開雙臂輕輕抱住了他,“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任何時候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
聽著池靄的承諾,在長久的靜默之後,池暘以一種揉入骨血的力度回擁了她。
兩人相擁著,安靜享受完這溫情的時刻。
池暘才恢復鎮定,在池靄耳邊開口:“靄靄,你上次要我調查的資料,我查到了。”
池靄抱著他的手臂一松,兩人重新變回並肩而坐的姿勢。
池暘將放在另手邊的檔案袋遞給她,說道:“這是我根據公司系統記錄的內容,從中調取出來的,兩個母親曾經自費安排住院接受心髒病治療手術的兒童信息。”
揭開檔案袋的封條,池靄將兩份泛黃的資料取了出來。
她回憶著同祁言禮說過的話,以及他帶著自己前往慈恩福利院做義工的過往。
某個懷揣在心中許多天的猜測即將塵埃落定,池靄不由放慢了鼻尖的呼吸。
母親救助過的兒童為一男一女。
最上方的檔案是女童的身份資料:關瑾之,二十七歲,濱市人,如今依然生活在濱市,但具體的地址和聯系方式,檔案上卻是一片空白。
性別都不對,肯定不是這份。
池靄暗自搖了搖頭,又看向被訂書機裝訂的另一份。
然而下一份仍舊不對,這個更名後為白賀的青年在手術實施成功後不久,就被一對家境還算富裕的夫婦收養,很多年前早已舉家移民,況且光看長相和祁言禮也並無相似之處。
見自己的猜測落空,池靄略感失望。
不是受到母親恩惠的受助者,那他對自己沒來由的好感從何而起?
池靄遲遲不言的神態影響了池暘,他問道:“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沒有,我隻是在想,白賀移民走了,想要採訪肯定十分困難,但這個關瑾之也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濱市這麼大,茫茫人海,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
池靄手握屬於白賀的資料,希望自己的聲音在池暘聽來仍算正常。
聞言,池暘擰起了眉。
他拿起旁邊的筆記本電腦,登錄公司系統快速地查找著什麼。
過了會兒,頗為興奮地對池靄道:“查到了,這個關瑾之前幾個月還給惠和醫院送過感謝花束,等我打個電話問問醫院接待處,說不定會有結果。”
第29章
有關池靄的事情, 池暘一向效率很高。
他很快通過醫院的人脈聯系上了曾經被母親救助過的孤兒關瑾之。
而關瑾之聽說是恩人的孩子要採訪自己,沒有任何猶豫地答應下來。
池靄婉拒了池暘一同參與的請求,隻說有些公司內部的事物不方便和他分享。
池暘盡管失望, 但得益於前一日池靄的盡力安撫, 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幾方配合之下,池靄很順利地在禮拜二的晚上見到了關瑾之。
她們約在關瑾之家小區的樓下見面。
這是池靄第二次前往濱市未開發的老城區,隻因關瑾之的家坐落在那裡——關瑾之的工作很好,奈何濱市房價奇高, 她工作數年, 也隻能在老城區的樓盤購得一處窄小的住所。
由於接近正在興建的新城區, 關瑾之所在的小區不似慈恩福利院周圍破敗老舊。樓下的商鋪大多沒有商家入駐,池靄推開一間正在營業的中餐店,給關瑾之發了短信。
不多時,一位留著齊下巴短發的年輕女性推門而入。
關瑾之像是剛從公司下班歸來,身上仍穿著簡練的黑白職業裝。
一份文件連同小巧的手提包,一起被她夾在手肘間。
“你好,池小姐。”
她同池靄打完招呼, 便在搖搖晃晃的仿實木桌前坐下,池靄感覺到從她身上溢出的高級香水味道, 衝淡了那股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的刺鼻塗料氣息。
“不好意思, 關小姐, 工作日還要打擾你。”
池靄看她風塵僕僕的樣子, 應當沒來得及吃完晚餐,於是善意地詢問道, “你要不要先在這裡點些東西吃?等吃飽了我們再進行訪談也不著急。”
大約是對於救助過自己的醫生徐懷黎始終抱有感恩之心, 聽見池靄這樣一句話,關瑾之維持在面孔之上成為習慣的公式化笑容淡了下來。
她將手提包和文件都放在桌子的角落, 倏而真心實意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和池靄說完話,關瑾之揮揮手招來了中餐店的老板。
她並沒有看菜單,熟練地報出幾個菜名,又叫了兩碗白米飯。
等老板將菜名記在紙上,前往後廚吩咐,關瑾之轉頭對池靄道:“要不你也吃點?”
“……好。”
關瑾之的長相雖然普通,但唇角的笑容頗有感染力。
在她的影響之下,出發前匆匆在家裡扒拉過兩口晚飯的池靄,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紅燒茄子、油焖大蝦、鮮蘑菜心、毛血旺。
一道道新鮮出爐的菜餚被端上來。
最後是兩碗米粒飽滿、稻香四溢的大米飯。
關瑾之家樓下的這家中餐店看似其貌不揚,但做出來的飯菜賣相倒是不錯。
光看著這些不夠滿意,關瑾之又點了瓶啤酒。
砰地一聲,瓶蓋被開瓶器一撬,閃電似地蹦到了對面的牆上。
雪白的泡沫在狹窄的瓶頸處迅速上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