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瑾之為自己倒了杯啤酒,柔軟的塑料杯在她指尖輕易變形。
她把酒瓶遞向池靄,挑眉道:“池小姐也來點?”
“這個就不用了,我不喝酒……”
一來一回,兩句對話,幾道飯菜之下,兩人間的某種拘謹頓時消弭無形。
關瑾之端起飯碗,替自己夾了片毛血旺裡的午餐肉,道:“池小姐和我還挺有緣,這家店差不多是我的晚飯食堂,原本想著要不要約你在這裡吃個飯,又怕你吃不慣路邊店。”
也不怪關瑾之這麼想。
在池靄的身上,長相身材都是被淡化的標志。
讓人受到吸引的,是源自她的舉止和氣質之間的幹淨和純粹。
哪怕不穿高定,不拎名牌包,關瑾之也會下意識認為,她不該出現在老破的路邊店裡。
粉嫩的午餐肉經過牙齒的咀嚼,很快消失在關瑾之塗了淡玫色口紅的唇間,池靄也有樣學樣把筷子伸進湯裡加了片毛肚,就著飯吃下去,鮮香麻辣的滋味刺激著味蕾。
她開了句玩笑:“我確實很少在外面吃飯,不過是因為哥哥管的比較嚴。”
不是父親,而是哥哥。
關瑾之想起醫院提到過的往事,說徐醫生救治他們沒幾年,就在意外事故中喪生。
望著池靄溫和堅韌的眉眼,她突然覺得比起生下來就是孤兒的自己,擁有一位好母親卻沒有留住的池靄,也有著同病相憐的遺憾和惋惜。
她的心不禁柔軟了幾分。
在對著恩人的女兒應有的鄭重裡,又多了幾分同年輕妹妹相處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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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要不我們邊吃飯邊聊天?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影響池小姐的素材質量。”
池靄道:“當然不會。”
她當著關瑾之的面,把手機裡的錄音功能打開,平放在兩人中間的位置,徐徐引導道,“採訪的第一部 分,我想請關小姐回憶一下曾經在慈恩福利院的生活。”
“福利院的生活嗎?”
關瑾之端著飯碗的手腕懸在半空中,夾菜的筷子也隨之停了下來。
她做出思索的模樣,“其實福利院的生活算得上平靜幸福,那種小說裡或者報道裡揭露的什麼侵吞善款的行為並沒有在我們院裡出現,謝茹謝院長,嗯、她是個很好的人,那個時候雖然日子比較清苦,但她對我們一直都很不錯,經常用自己的工資給我們添衣添物。”
謝茹這個名字停留在池靄印象裡的記憶尚且很新。
她想起對方和祁言禮相處時,猶如母子一般的親密。
她又問道:“那你和我的母親……是出於什麼原因我的母親才會選擇救助你的呢?”
關瑾之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放下碗筷。
她揉了揉靠近耳垂邊緣,沁著晚風涼意的肌膚:“如果我說,我也沒有特別和你的母親親近,你相信嗎?好像是孩子們一起去做了身體檢查,醫院說我和另一個男孩心髒裡的問題比較大,隻有盡早做手術才有可能康復——你的母親知道了以後,就跟謝院長商議,等不到善款就先自費為我們治療。”
說到這裡,她有些不好意思,“受了恩惠,說到底,我也沒付出什麼。”
“那時候徐醫生隔三差五過來福利院,我圍著她也隻不過是想要得到新玩具新衣服。”
關瑾之的言辭直白誠懇,並沒有誇大自己和池靄母親之間的緣分。
但也隻有這樣,池靄更能理解母親靈魂深處的高尚和善意。
她隻是憑借自己的本心去治病救人,不為了別人的逢迎,也不會因為感情而偏私。
“徐醫生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她救了我們,並沒有要求福利院對她做出特別的感謝表彰,她所得到的,也僅僅隻有一張與孩子們的合照。”
“這麼好的人,做了從來不會多說什麼,更不會像是某些福利院的捐助者,或者前來做好事的義工一樣,巴不得受幫助的孩子給他們鞠躬磕頭。”
察覺到自己的言辭逐漸有些出格,關瑾之不好意思笑了一聲,收住了話題,隻道,“如果拍攝慈善廣告片的時候,真的能出現她的片段,紀念一下她的善舉,也挺好。”
池靄並沒有計較她的辛辣言語。
她透過關瑾之的描述,仿佛又一次籠罩在母親的溫柔懷抱之中。
她看著關瑾之的眼睛:“比起冰冷的素材,你們好好生活著,何嘗不是一種紀念。”
池靄的嗓音平淡,卻傾注了對於母親無限的思念。
關瑾之的眼眶漸漸泛紅:“池小姐有任何需要,我都願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池靄搖頭謝絕了她的請求:“不管公司最終會不會選擇我這條素材,但我想母親選擇幫助你們,你們就承載了她靈魂中的一部分,代替她繼續看一看世間美好的風景。”
說著,她從包裡拿出一包紙巾遞給關瑾之。
在對方垂頭擦拭眼淚的間隙,池靄問出第三個問題:“生活在慈恩福利院,有出現過什麼讓你特別難忘的事情或者人嗎?”
“特別難忘的事情或人……”
關瑾之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努力將自己從過往的記憶裡抽離。
她苦笑著說道:“特別的事,無非就是孩子們私下裡爭搶衣服吃食,還有相隔幾個月一些好看的沒有生病的孩子會被領養出去——不過說到這個,倒是有一個很奇特的孩子。”
“有多奇特?”
池靄眉心一跳,望著關瑾之問道。
“說起來他似乎不是孤兒,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給丟棄了。”
“我也不太清楚事情的真實經過,隻知道當時有個年紀大點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不小心偷聽到了院長和一個護工的對話,說他媽媽不僅在福利院門口丟掉了他,還自稱是他的小姨,無力撫養,所以隻能把他送進社會機構。”
“但這也不是最離奇的。”
“最離奇的是,他被母親遺棄的時候已經五六歲了。明明擁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但他沒哭也沒叫,他母親讓他站在福利院門口不要跟著自己,他就乖乖站在那裡了。”
“池小姐你說這個孩子是不是讓人很不可思議?”
關瑾之講述奇怪小孩的故事時,言辭十分流利,相比回憶往事的模糊不定,這個在她看來舉止怪異的同伴,仿佛烙印一般镌刻在她的腦海中二十年。
以至於再次向池靄說起,仍感覺到記憶猶新。
可池靄聽著她的話,不由得又朝著某個方向產生了幾分懷疑。
……他會是祁言禮嗎?
面對自己母親的離開都絲毫不哭泣追逐的冷漠孩童,似乎不管怎麼對比,都和如今看起來彬彬有禮、十分正常的祁言禮聯系不到一起去。
她想了想,問道:“關小姐,你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或者叫什麼名字嗎?”
第30章
“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麼。”
“隻記得來的時候,謝院長叫他阿夜,我們也就跟著謝院長這麼叫了。”
關瑾之拿出手機, 解鎖屏幕, 在上面打出夜晚的“夜”字。
至於第二個,有關長相的問題,她思忖片刻,抱歉地對池靄說道:“他的樣子我有點記不清了, 大概是丹鳳眼, 白皮膚, 小的時候就長得很好看,還有不少女孩跟他表白,說長大了要嫁給他,但他隻會冷漠地叫人家滾。”
“對了,池小姐,如果你有空去慈恩福利院的話,應該可以看到他的照片。”
“就貼在靠近宿舍的榮譽牆上, 那也是他唯一一張照片。”
“因為他實在很古怪,陰鬱冷漠, 不合群也從不參加群體活動。”】
“……我覺得他要是性格好一點早就被領養出去了。”
“不好意思, 池小姐, 有點扯遠了, 反正那張榮譽牆上的照片也跟池小姐你的母親有關,那是阿夜第一次主動提出合照他也要參加。”
關瑾之後面說的話, 池靄聽得不慎分明。
她隻知道關瑾之說, 這個“阿夜”就出現在與母親的合照裡。
丹鳳眼,白皮膚。
祁言禮的長相亦是如此。
老照片被池靄放在錢包內側, 此刻她的手指相隔手提包的皮面,撫摸著那處所在。
泛黃的畫面裡,她能想起的唯有尚且年輕的母親,那溫柔對待萬物的笑臉。
至於其他人,那時候的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關注不到。
池靄沉默著從錢包裡取出那張照片,遞給關瑾之道:“你說的,是這張嗎?”
關瑾之稍一辨認,立刻雀躍起來:“對對對,池小姐你已經去過慈恩福利院了嗎?”
她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尋找名為“阿夜”的少年站立的位置。
然後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指著一個盡管在笑,但眼瞳很是冷漠的身影,給池靄看道,“就是他,他就是阿夜,他雖然和我們同住在福利院,但他又會彈鋼琴,又會說流利的英語,就像那種有錢人家裡走丟了的小少爺——如果不是那個偷聽謝院長對話的孩子跟我們提起,我們也不相信他竟然是被親人遺棄的孩子。”
池靄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終於明白了自己當時為何沒有發現這個孩子。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圍,也就是相片的邊角,因為時間間隔太久,再加上相片也沒有被珍重保存,他的面容隨著風吹日曬已有半邊模糊發毛。
池靄需要靜下心來仔細對比,才能發覺少年五官輪廓之間和祁言禮相似的程度。
所以他不是受到母親幫助的先天性心髒病患者,而是關瑾之口中的怪異少年阿夜。
池靄越發好奇,既然沒有滴水之恩的前提,那他無條件湧泉相報的原因是什麼。
……
吃完飯,池靄告別關瑾之。
她趁著夜色尚早,在路邊的超市裡買了一些水果和牛奶。
坐上出租車後,不知不覺之中,她對司機報出了慈恩福利院的名字。
關瑾之的住處和福利院隔得很近,一晃神的功夫,池靄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下了車,她面朝負責登記的門衛提起手中的東西,說:“你好,我來看望孩子們,請問謝院長在嗎?”
五分鍾後,池靄在接待室如願見到了謝茹。
謝茹仍然是上次和她見面時的那身裝扮,一雙細框眼鏡架在鼻梁上,表情慈良和善。
她吩咐護工把池靄帶來的水果牛奶拎了下去。
待大門閉合,她誠摯地說道:“靄靄,謝謝你給孩子們捐贈的物資。”
池靄回道:“謝院長,不用太客氣。”
當知道池靄是徐懷黎的女兒時,謝茹就曾經說過,池靄可以跟著祁言禮一起叫她謝姨。
可如今,池靄沒有喚出這個稱呼,而是猶如陌生人一般的尊稱謝院長。
一個瞬間,謝茹突然明白了池靄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