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逛過一條街的清溪,對這家面館並無印象。
面館兩扇木門,一開一關,關著的那扇貼了一張招租告示,價格面議。
清溪重新打量一番面館,腦海裡豁然開朗。
父親橫死,清溪真的下決心要重振徐慶堂的,但她一來沒錢買酒樓僱伙計,二來她也沒有學會徐家的祖傳手藝,那天顧世欽問她的具體計劃,清溪無言以對,來杭城路上,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麼規劃。
但這家面館,給了清溪啟發。
為何不從最簡單的開始?
徐家菜譜包羅萬象,各種面食也在其中,她就先開家“徐慶堂”面館,一邊攢錢一邊練習廚藝一邊積累做掌櫃的經驗,等一切準備充足,便可以將面館改成酒樓了,相信那時,“徐慶堂”三字在杭城也有了一定的名氣。
“哎,楊老又開張了?”
就在清溪站在面館門前、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時,路邊有人驚喜地跑了過來,古怪地看看清溪,然後推門進去了。
清溪回神,擔心鋪子被人搶先租走,連忙也跟了進去。
先進的男人熟稔地同廚房裡的老者打招呼:“楊老腰可大好了?”
“好什麼啊,一動就疼,今天實在手痒痒,背著老婆子溜出來的,說吧,想吃啥,趁老婆子還沒找過來,我能做幾碗是幾碗。”楊老收拾完裡面,探頭往外望,瞧見清溪主僕,老人家眯眼笑了:“新客啊,算你們運氣好,能嘗到我老楊金盆洗手前的最後幾碗面了,怎麼樣,想好吃什麼面了嗎?”
說話的功夫,又有兩個客人興高採烈地進了門,都先慰問楊老的身體。楊老招呼完老主顧,繼續笑眯眯地等清溪點面。
老人渾身洋溢著能夠進廚房做面的喜悅,此情此景,清溪不忍談生意,飛快看過牆上掛著的菜單,為她與小蘭點了兩碗三鮮面。
楊老精神十足地吆喝聲“好嘞”,腦袋一縮,退回廚房開始忙活。
二女挑了一張靠近廚房的桌子,從清溪的角度,能看見楊老揉面切面的身影。老人家忙碌地很開心,隻是彎腰或轉身時,眉頭都會皺皺,仿佛在承受什麼痛苦。根據前面幾位客人的談話,清溪已經猜到,楊老因為身體緣故,要回家休養了,不得不將面館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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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興致勃勃地觀察楊老做面,小小的面館人也越來越多,轉瞬就充滿了人聲喧哗。
“清溪小姐!”
陌生的地方居然有人叫她,清溪疑惑地抬頭。
陸鐸雙腿還在面館門外,隻有上半身探了進來。他與舅舅是出來覓食的,回杭半個多月,自從發現這家面館,愛吃面食的舅舅便連續三晚都光顧這邊,可惜第四晚就得知楊老生病住院,過了幾日,面館又貼出了出租的告示。今晚面館居然重新開張了,陸鐸丟下舅舅提前跑過來佔位子,裡面人多,果然快坐滿了,然後就叫他瞧見了清溪小美人。
“好巧,又見面了。”三兩步跑到清溪對面落座,陸鐸笑容燦爛,仿佛兩人多熟似的。
清溪把陸鐸當救命恩人,對陸鐸印象還是不錯的,隻是……
她不安地望向面館門口。
兩個生人先後進來了,就在清溪的心慢慢落下去,慶幸陸鐸是單獨過來的時候,門口突然又跨進來一人,那身影高大挺拔,穿一身黑色西裝,白皙如玉的臉被墨鏡擋了大半,鏡片下鼻梁挺直,薄唇淡抿。
清溪突然一陣反胃,匆匆垂下眼簾。
多奇怪,那日明明是陸鐸打開匣子露出的人頭,可笑起來陽光明媚的陸鐸不會讓她聯想到任何血腥,這位三爺一出現,卻讓那一幕重新清晰了起來。
因為內心的恐懼與身體的不適,清溪臉白了。
顧老太太過壽那日,小蘭不在花園,不認得陸鐸二人,所以無法理解清溪的心情。陸鐸見小美人被舅舅嚇成這樣,又同情又無奈,趁舅舅靠近前小聲安撫美人:“清溪小姐無需擔心,我舅舅是非分明,那邊的事,絕不會遷怒到你頭上。”
清溪不是很懂,她隻記得顧三爺喊過顧老太太母親,內裡有什麼恩怨,她一無所知。
光線一暗,男人已經到了跟前。
清溪緊張地攥了攥手,想離開,又不忍叫腰間帶傷的楊老白忙,而且她還要跟楊老談生意。面館地段這麼好,清溪不敢推遲到明天,唯恐今晚被人捷足先登。
她想著自己的事,陸鐸一臉笑地看著舅舅:“舅舅還記得清溪小姐嗎?”
顧懷修面無表情,也不落座,墨鏡對著外甥。
陸鐸反應夠快,噌地跳起來,將臨窗的內側好位置讓給了他最不喜外人打擾的舅舅。
顧懷修毫不客氣地佔了外甥的位子,一身做工精良的西裝,與上了年頭的面館格格不入。
他什麼都不說都不做,卻有無形的威壓潮水般彌漫過來,帶著似有若無的男人氣息。
清溪一僵,車廂裡被他抱著的情形再度浮現眼前,那修長有力的手臂,似乎也環在了她腰上。
第15章 015
顧懷修要吃牛腩面。
陸鐸便探著脖子朝楊老點了兩碗牛腩面,這種主食單一的飯館,他習慣跟舅舅吃一樣的。
楊老往外瞅瞅,陸鐸年輕帥氣熱情洋溢,顧懷修一身黑衣戴著墨鏡,舅甥倆走到哪都打眼,楊老頓時想起前陣子招待過這兩位,笑眯眯接了單。清溪歪著腦袋,見老人家應了二十來份單子卻一次都沒拿筆記過,不由納罕,這麼多份面,楊老難道都記得?
正想著,門口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宛如狂風攜卷著雷霆之怒,清溪一點準備都沒有,被嚇了個激靈,忘了楊老也忘了對面心狠手辣的顧三爺,她抬眸朝前看去,視線從顧懷修、陸鐸兩人中間穿過。
陸鐸跟著她往門口望,顧懷修沒動,眼睛被墨鏡遮掩,誰也不知他在看哪兒。
兩人面對面坐著,顧懷修墨鏡還對著她,清溪雖然覺得人家沒有理由看她,可顧懷修的氣勢太強,強烈到清溪無法忽視,因此才瞥見一個四旬婦人的身影,清溪便收回視線,微微低著頭,哪都不看了。
就像學校裡的課堂,外面出了熱鬧,別的同學都可以好奇張望,隻有坐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的那個,老實又可憐地不敢動。
顧懷修沒當過老師,但他養了一條黑背,有時他訓練來福,旁邊飛過一隻麻雀,來福會立即望過去,四隻狗爪原地踩動,卻礙於主人沒有發號命令,不得不老老實實待著,然後用一雙湿漉漉的黑眼睛瞅他。
此時的清溪,就讓他想到了來福。
陸鐸不是來福,隨心所欲、津津有味地看熱鬧。
來者是楊老的妻子楊嫂。楊嫂比丈夫小一輪多,穿了一身金底紫花的旗袍,身段玲瓏窈窕,稍顯富態。四旬的女人,膚色白皙,眉毛描得細細嘴唇塗得紅紅,中等的姿色也多了幾分風韻,惹得店裡的男客紛紛注目。
陸鐸在面館吃過幾頓,早就聽說了,楊嫂原來是風塵女子,生了一場大病被趕出來,大冬天的暈倒在楊老的面館前。中年喪妻的楊老救下可憐的女人,女人為了報恩,以身相許,從此男人煮面女人端盤,恩恩愛愛地過到了今日,唯一的遺憾,是二人膝下沒有子女。
“看什麼看?都走都走!”楊嫂右手叉腰站在門口,左手指著門外,母老虎般撵客。
清溪聽了,心中惴惴,看向小蘭。
小蘭也沒主意,就在此時,楊老急慌慌跑出廚房,一邊讓準備離開的客人重新坐好,一邊苦著臉求老婆:“最後一次,你再讓我做最後一次,明天開始,我保證再也不進廚房半步!”
楊嫂狠狠呸了一口:“醫生怎麼說的?就你那破腰,今晚真讓你做生意,明天你想進廚房也白想,直接進棺材去吧!”
此話一出,楊老訕訕,面館裡的客人卻都笑了,清溪也沒忍住,輕輕彎了唇角。楊嫂語氣兇巴巴的,但話裡話外都是對丈夫的關心呢。
楊老心裡門清,瞅瞅滿桌的客人們,他哀求地退了一步:“這樣,客人都進門了,沒有往外趕的道理,你把門關上,咱們不接新的單子,好歹讓我把裡頭的都招待了行不行?最後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夫妻倆爭吵,旁觀者有幫楊老說話的,也有心疼楊老的表示願意離開,可楊老一個都不準走。
老頭子固執,楊嫂沒辦法,關上面館門,禁止新的客人入內,然後陪丈夫去廚房忙活了,幫忙切切蔥蒜、遞遞油鹽,盡量減輕楊老的負擔。
“楊嫂對楊老真好。”小蘭輕聲對清溪道。
清溪怔怔地看著,杏眼裡浮上一層薄霧。
滿身油煙的廚子,眉眼精致的女人,男人舍不得叫女人幹粗活,女人笑著替男人擦汗……
如果父親還活著,等父親老了,母親肯定也會像楊嫂那樣關心父親。
視線模糊,清溪假裝看向窗外,左手理了理耳邊碎發,順勢抹去眼角的水兒。
陸鐸剛要搭訕,瞧見清溪的動作,已經到嘴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顧世欽父子一起陪清溪祖孫倆去了秀城,他有派人盯梢,秀城徐家發生的一切,他與舅舅了如指掌,包括清溪在徐慶堂前發的誓。普通十四歲的丫頭遇到這種事都值得同情,更何況清溪還是個我見猶憐的美人?現在小美人偷偷哭了,陸鐸有點不是滋味兒。
奈何陸鐸空有憐香惜玉的心,卻無哄女孩子的經驗,摸摸腦袋,隻能幹瞪眼。
“兩位小姐,三鮮面是你們的吧?要香菜嗎?”楊嫂往碗裡盛面了,就近問清溪、小蘭。
清溪急著收拾心情,小蘭記得清溪的口味,搖搖頭:“都不放。”
楊嫂笑,很快就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面出來。蝦仁、墨魚、海參乃三海鮮,青菜、胡蘿卜絲、竹筍便是陸上三鮮了,老湯濃鬱香醇,面條瑩潤清透,配上海、陸三鮮,小小的一碗面,居然也讓人覺得無比豐盛。
美景、美食都有安撫悲傷的力量,面香撲鼻,清溪好受了很多。筷籠在她這邊放著,清溪取出兩雙,一雙遞給小蘭,順手將筷籠往對面挪了挪,方便顧懷修、陸鐸二人取用。
“看起來不錯啊,早知道我跟你們要一樣的了。”小美人多雲轉晴,陸鐸見縫插針地套近乎。
清溪客氣地笑了笑,夾了一顆蝦仁,剛要往嘴裡遞,想起什麼,她朝陸鐸看去,陸鐸果然目不轉睛地瞧著她。目光相對,陸鐸咧嘴笑笑,識趣地扭頭,清溪暗暗松了口氣,重新夾起蝦仁,結果手才動,對面那人突然抬起右手。
清溪下意識看了過去。
顧懷修摘下墨鏡,察覺小姑娘的視線,淡淡瞥了清溪一眼。
視線在空中相遇,男人眼如寒潭不帶任何溫度,清溪心一緊,忙低下頭。
墨鏡會讓一切事物變得暗淡,現在取下來,直視小姑娘雪白嬌嫩的肌膚,顧懷修再次想到了北方老家院子裡栽種的白色丁香。從北方到杭城,從杭城到海外,短短二十幾年,顧懷修見過形形色色的美人,唯有記憶深處的母親與眼前這個丫頭,會讓他聯想到丁香花。
短暫的打量,顧懷修看向清溪的碗,三鮮面,果然色香味俱全。
欣賞完美食,顧懷修重新戴上墨鏡。
陸鐸默默旁觀,忍不住腹誹。舅舅天天裝得跟瞎子似的,國外金發碧眼的不喜歡,國內千嬌百媚的女人也沒興趣,好不容易遇到個嬌嫩水靈的江南絕色,他還以為舅舅終於開竅了,沒想到摘墨鏡居然隻是為了看美人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