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後來譚爺爺不止一次對譚爸爸提起,那位朋友是他們全家的恩人,隻可惜,那個年代車遙路遠的,通信都很艱難,爺爺和那位朋友紛紛退役之後,便徹底在人海中丟失了聯系……
這件事簡直成了譚爺爺的心病,臨死前還一直對譚爸爸念叨。
……
譚冥冥聽完情況之後,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唏噓感覺,連帶著公交車的到站提醒差點都沒注意到,等司機快開過去,她才猛然驚醒,匆匆跳下車,攥著書包帶,情緒沉沉地朝醫院走去。
她很明白,盡管自己一家人都透明,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麼存在感,但至少衣食無憂、平安健康,而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在殘酷生活的獠牙下走投無路的人。比如說杭祁,又比如說這小孩。
……相比之下,自己實在太幸福。
這小孩姓鄔名念,譚冥冥聽說他那些劣跡斑斑的事情以後,腦子裡自然浮現的是一個又冷又刺、野蠻粗魯,甚至還有點混蛋的少年形象,即便他小時候長那麼好看,但誰能保證長大了不長殘呢。
但沒想到,譚冥冥費勁地拎著果籃,從電梯裡擠出來的時候,就愣住了。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裡,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一個穿著寬大病號服,顯得身形瘦削的小小少年,坐在走廊上冰冷的椅子上,垂著頭,靜默地玩著貪吃蛇遊戲機。
傍晚光線朦朧而柔軟,從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來,落在他漆黑柔軟的頭發上,落在他漂亮精致到不可思議的側臉上,他抿著蒼白的唇,長長睫毛垂著,竟然看起來怪可憐的。
這,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啊!
……說好的街頭小霸王呢?!確定不是小嬌花?!
發質為什麼比自己還柔軟?!
譚冥冥頓時有點凌亂,不過她瞥見這少年修長腳踝上綁著石膏,旁邊放著拄杖,果然是骨折未愈,以及白生生的耳後根還有幾團扎眼的淤青和血痂,倒是顯示出他會打架的樣子。
否則,除此之外,看起來實在和乖巧溫順的小孩沒什麼區別。
譚冥冥本來在進醫院之前還有點忐忑的,就怕這小孩是個不服管教的惡劣中二少年,那可實在沒辦法相處了。雖然譚爸爸還沒說,但譚冥冥知道,他應該動了收養這小孩的心思,就是不敢當著譚媽媽的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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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譚冥冥,倒是對於收養一事,沒什麼抗拒感。
或許是從小在譚爸爸譚媽媽的滿滿的關懷下長大,所以她從來都不害怕他們對自己的愛會被別人搶走,況且,譚家算是小康,經濟上隻要節省一點,基本上沒什麼問題。所以,這件事她打算不插手,留給爸爸媽媽去解決。
即便最後不收養,以譚爸爸的善良性格,應該也不會不管這少年。
看來得經常見面了……
想到這裡,譚冥冥露出一個笑容,竭力讓自己顯得像個親和的姐姐,拎著水果走了過去。
“鄔念。”
十四歲的少年抬起頭來,漂亮的琉璃瞳孔看向譚冥冥,眨了眨眼,簡直乖巧得不像話……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譚冥冥的錯覺,怎麼他眸子還湿漉漉的,簡直乖到要人命!
她忍不住就看向這小孩的漆黑頭發,在傍晚光芒下染上一層淺淺的光——發質可真柔軟。
“譚冥冥。”鄔念靜默片刻,一字一頓地念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叫這個名字吧,叔叔下午聯系病房護士了,說傍晚有個姐姐會來看望我。”
說完,他笑了一下。
這麼漂亮的小孩衝著你綻開笑容的時候,衝擊力是非常大的,譚冥冥小心髒被萌得一陣亂顫。
不過,更讓她高興的是,竟然被叫姐姐了!
她眉開眼笑道:“對對對。”
小時候譚冥冥就覺得孤單寂寞,因為太透明,連個朋友都沒有,所以催著譚媽媽再生一個弟弟給自己盤,每每都被譚媽媽跟揮蒼蠅一樣揮舞開——還生弟弟,生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給你盤好不好?!
她對這越看越乖的小孩極為滿意,將果籃放在一邊,趁勝追擊,笑眯眯地問:“鄔念啊,你現在住哪兒?有沒有認識的朋友?醫生說你腿傷情況怎麼樣了?”
“很痛,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著。”少年可憐兮兮道:“姐姐,我今天剛好要做例行檢查,我腿受了傷,進出電梯都很困難,你能幫我分別去一樓、五樓、七樓、十一樓、還有門診部十三樓取一下檢查單嗎?”
“幾樓?”譚冥冥愣了一下。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麼做了這麼多檢查,是除了腿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少年無辜地眨眨眼,又重復了一遍。
這樓層實在是太多了,譚冥冥望著醫院擠擠攘攘、充斥著汗水味的電梯,心中計算著總共要花的時間。
而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少年立刻變得忐忑不安起來,漂亮的眼睛看著她,低聲道:“姐姐,你是覺得麻煩嗎?要不還是算了,我自己再一張張去取就好了。”
“啊,不不不,沒有,不麻煩,我馬上去拿,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譚冥冥生怕這乖巧的小孩多想,趕緊將水果袋子塞他懷裡,然後在走廊上拔腿飛奔——
她又把樓層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天吶,分別是五個地方,五個科室。
要知道,醫院每天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尤其現在是下班放學高峰期,整個醫院簡直是人擠人,電梯每層樓都要停一下,幾乎是十幾分鍾才來一趟,而自己要去五個地方,肯定來不及,得走自動扶梯。
而自動扶梯上也全是人,譚冥冥跑得臉色紅紅,還沒吃晚飯,頭暈目眩地站在幾個汗流浃背來看病的民工後面,消毒水味道夾雜著各種味道充斥進她鼻子裡。
她先匆匆跑到住院部的幾個樓層,擠過一大堆掛號等待看病的形形色色的人,去找護士要單子。
可是,五樓、七樓、十一樓的護士,全都說叫鄔念的沒有在這裡做什麼檢查,完全沒有這個名字的檢查記錄,聽了她說是個住院的腳踝扭傷的少年以後,護士提醒道,骨科檢查結果在三樓取。
譚冥冥頓時愣了一下,三樓?可,鄔念沒有說三樓有單子要取啊!
……這到底什麼情況?!
她額頭上滲出汗水,很快濡湿劉海,她迫不得已擦了擦汗水,匆匆跑向三樓。
可,從三樓也沒取到鄔念的檢查結果,而是被骨科醫生提醒,叫鄔念的少年昨天拍的片子已經拿走了,她可能是搞錯了。
“……”
即便譚冥冥再怎麼善意度人,這時候也能反應過來,她是被這麼個屁大點兒的少年給耍了!住院部四個樓層都去過了,一張檢查單都沒有,看來門診部也不用去了!
她又氣又好笑,氣喘籲籲,努力平息了一下呼吸,抬腿就要從三樓直接上到鄔念的住院樓層去找他。
可是,即將上到自動扶梯時,看到一個腿骨折、綁了石膏、和鄔念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撲在一邊的母親懷裡哭,她腳步又不由得頓住了……
鄔念腿骨折看起來比這少年更加厲害,但他應該沒哭過,而是咬著牙,死死扛過去。
猶豫了下,譚冥冥攥緊了手裡的鄔念的醫療卡,還是扭頭,出了住院部的大樓,朝著門診樓奔跑而去。
……
……
鄔念靠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夕陽最後的餘韻。面無表情的臉上帶著幾分尖銳和沉鬱,琉璃色眼眸裡也半點無剛才偽裝出來的那點乖巧,而是冰冷和森氣沉沉。
他等了許久沒等到方才那個所謂的姐姐回來,卻也無所謂,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一般,自顧自垂下頭玩遊戲。
正常,被他這樣戲弄一番,正常人早就怒氣衝衝地扭頭就走了。又怎麼會還往門診部跑一遍?去了門診部,才會發現自己真的在那裡有檢查結果沒有取。
真是無聊,福利院還特地聯系上以前的舊人,請求他們領養自己。
毫無意義的做法。
鄔念已經記不清自己被多少家庭踢皮球般扔來扔去了。
……
他起先並不明白為什麼。
當在舅舅家時,他還小心翼翼,給那一家人倒茶、掃地洗衣服、甚至是給舅媽端洗腳水,他隻希望留下來,隻希望不要孤零零一個人。可後來卻被舅舅拿走那筆撫恤金後,毫不留情地踢給了另一個親戚。
在第二個親戚的家中,他更加惶恐,害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於是更加謹慎小心。他半夜等他們睡了才睡,凌晨在他們還沒起來之前,就躡手躡腳爬起來迎著寒風將早飯買回來。
可是那年冬天,還是在天寒地凍的大年夜被趕出家門,理由是,領養了他就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家的小孩也討厭他。
……
在這些被當做皮球踢來踢去的日子裡,他學會了乖巧、溫順,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甚至學會了可憐兮兮地示弱討好。
可他們還是一個一個地拋棄他,不喜歡他。
後來,不知道第幾個家庭,將他掃地出門的理由是,他性格古怪,森氣沉沉。
都說自己身上仿佛帶了一種無形的氣場,森氣沉沉的,都說自己讓他們脊背發寒。
是可笑的借口嗎,還是自己真的生來就令人不舒服?
所以那以後,他主動去了福利院,後來,又離開福利院,在街頭混日子。
……
鄔念漫不經心地捏著遊戲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福利院阿姨念過的一篇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