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榕樹下自天黑哭到了天亮。
晨光落滿庭院,卻再也落不到我的身上、眼中。
我知道——
這次,沒有人會向我奔來。
陳平再也不能接我回家了。
「哈!」
我喉間哼出絲似哭似笑的嗚咽。
踉跄起身,我看向黑白無常。
「走吧。」
我認命道。
「常念!!!」
正當我一隻腳要跨出大門,耳邊再度傳來驚恐大叫。
這次我躲的倒是快了。
可四面八方湧出的鎖鏈像是有生命一般,立即調轉方向,將我的四肢死死捆住。
它們將我拉回了宅中。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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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常皺眉,伸手施法想要解開我身上的鎖鏈。
可任憑他使出十八般武藝,鎖鏈紋絲未動。
隻要我一離開這個宅子,身上的鎖鏈就會立刻將我拉回去。
「老白,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
黑無常戳了戳我身上寫滿符文、冒著金光的鎖鏈,滿眼好奇。
白無常緊盯著鎖鏈,面色不虞。
「不知道。」
「常念。」他看向我,「既然走不了,你且先待在這裡吧。」
「待本官查清楚,自會來引渡你。」
說罷,他一把抓起黑無常消失在我面前。
「不是,別..」
看著面前空落落的庭院,我有些無助道:「別留我一個人啊!」
熱熱鬧鬧的過了這麼些年,我最怕一個人了。
一個鬼也不行的..
30
我在這宅子裡晃了三年。
第一年,我隻是個遊魂。
我什麼都做不了,隻好每天在宅子裡轉來轉去。
黑白無常時常來看我。
黑無常每次都會給我帶些熱騰騰的吃食。
等我吸完味,他便坐到宅門前,將手裡的吃食一塊一塊掰給巷口的大黃狗。
大黃狗已然很老了,無力到連歡快的尾巴都搖不動了。
黑無常說,過不了多久,我連狗叫聲都聽不到了。
但他是會安慰人的。
轉口道:「不過它生前看家護衛有功,上頭已準許它投胎為人。約莫過個一兩年,你聽著你對面鄰居家添了新丁,就是它託生的。」
我趕忙問他:「那安陽城的大家呢?」
「有沒有投個好胎啊!」黑無常笑著的臉一僵。
側眸,他避開了我探究的視線,用極低極快的聲音道:
..都挺好的。」白無常照舊冷冷的。
一個人靠在牆角,抱臂打量著我身上的鎖鏈,若有所思。
但隨著次數漸多,他不再和之前一樣猝不及防的玩消失。
而是學著和黑無常一樣衝我擺擺手再離開。
第二年,我勉強能推動些物件。
聽見有人靠在牆根嚼舌根,我立馬好奇地趴上牆頭,側耳傾聽。他們說,陳平不識好歹。
公主屈尊降貴伴他左右,也不見張羅張羅婚事。
又憐惜高嘉怡一片深情。
最後,他們將話茬子對準我。
一幫老頭老太太嘀嘀咕咕地罵我不是個玩意。
氣的我把宅子裡能砸的都砸了。
娘的,死了還要造謠,真就欺負死人不張嘴是吧!
也是湊巧,我舉起那個半人高的景泰藍花瓶要丟出去時,黑白無常來了。
一馬當先的黑無常,理所應當的被砸倒在地。
他手裡街口剛買的包子滾了一地。
黑無常罵罵咧咧的爬起來,衝我抱怨:「不是常念,你這個脾氣真該改改了!這麼大,誰受的了啊!」
我抿了抿唇,沒接話,轉而道:「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黑無常揚了揚下巴:「是老白!他查到捆在你身上的是什麼了,就趕緊抓著我來了。诶等等等!」
黑無常似是發現了什麼,抬手制止我們接話。
「常念你之前拿個洗衣錘都費勁,現在居然都能舉動這大花瓶子了!」
黑無常摸著下巴,好奇地打量著我,「我早就覺得奇怪了。按說你也不是厲鬼,死後魂魄若不入地府輪回,應當越來越弱直至消散才是。你怎麼越來越來強了?!」
「老白,」黑無常咂舌,「這不會和她身上捆著的破鏈子有關吧?!」
「有關。」
白無常上前,撥弄著纏在我手腕上的鎖鏈。
鎖鏈的光芒黯淡,甚至下半部分已然嵌進我的魂魄中。
見此,白無常眼中篤定更甚。
「果然是情絲繞。」
抬首,他向我們解釋:「這是人間修士創造出的一種禁術。」
「施術者以自身性命為耗,強留亡者在人間。而隨著他的愛意越深,你的力量就會越強。」
「待到這鎖鏈與你完全融合,除了不能直接站在陽光下,你與常人無異。甚至能離開這個宅子。」
「啊?!還有這玩意啊!」
黑無常聽的直犯愁,「那地府不得亂套啊!」
「也不會,此法逆天,施術條件更是極為苛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的。」
「這需要施術者心念合一,且施術過程痛苦程度不亞於千刀萬剐。若其間有分毫動搖,儀式便會失敗。」
「若是能挺過去,就此——」
「一陰一陽,至死方休。」
「所以常念,」白無常看向我,眸色深深,「你知道是誰嗎?」
我搖頭。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白無常繼續逼問。
「行了,你就別為難她了!」
黑無常拉開他,擋在我身前。
「她生前去的地界兒也不少,指不定就有個青春年少的大小伙子為她痴為她狂呢!」
「這她哪能知道啊,你說是吧!」
黑無常衝白無常擠眉弄眼。
白無常不為所動,目不轉睛的盯著我。
無奈,黑無常耍起了賴皮:「你今兒就算把她盯出個窟窿來,她也想不出來啊!」
我輕笑了聲,多給了他一錠銀子當謝禮。
謝謝他,沒有像旁人般對我惡語相向。
也謝謝他,還記得當初的我。
出了門,刺目的陽光如烈火般在我的面上、手上燎燒著。
我緊忙彎身撐傘。
忽的,大片陰影落下,隔絕陽光。
白無常執傘與我並肩而立。
我們倆向來是沒什麼話說的,隻徐徐向前走著。
靜默裡,白無常率先開口:「想好了?」
「不然呢?」
我挑眉打趣他,「等著被你轟出去啊!」
白無常嘆了口氣。
「常念,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隻是此舉有逆….」
「停!!!」
他這話聽的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趕忙叫停。
旋即,我搶過他手裡的傘,一個人蹦蹦跳跳的穿梭在人群中。
久違的跳脫纏繞著市井的煙火氣若春風般吹散我身上的沉寂。
我像是個不知疲倦的姐兒,歡歡喜喜的遊玩著。
直至走到街尾,人聲散盡,我才停下腳步。
背對著白無常,我問:「你知道我的過往是吧。」
「知道..!」
我的視線偏移,望向對面街頭正在攬客的娼妓,滿是感慨。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個貪慕錢財的壞女人。」
「其實我一直都是,我連燒香拜佛都想的是保佑我多多賺錢。」
「可後來我不敢求了,我隻能在心裡偷偷的想。」
「誰叫..」我嗤笑一聲,收回目光沾滿苦澀。
「我曾為了求一個傻子平安,立誓隻再貪心這麼一次。」
「自此之後,再無所求。」
「但現在我做鬼了!」
忽的,我話鋒一轉,笑盈盈的看向白無常。
「之前說的自然就不作數嘍!」
「所以?」
「所以——」
我接過話來,彎著的眸中充斥著欣然的神採,「我要再貪心一次!」
說罷,我轉身繼續向另外一條街走去。
叫賣的娼妓、過路的掮客、擺攤的商販..形形色色的人如鮮花著錦包圍著我。
揚起手,我衝白無常擺了擺。
油紙傘被拉的長長的影子離他越來越遠。
但我歡快的話語還是隨著溫暖人心的煙火氣吹落他的耳邊。
我說:「等我把想做的都做完,再見吧。」
「放心,我就再貪心這麼一次!」
32
隻是現在….
思緒拉回,我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苦笑出聲。
怕是不能再貪心了。
黑白無常感知異動,已立於山頭。
他們為我拉來一片烏雲,遮蔽陽光,好叫我能用最後的時間與陳平告別。
我衝他們感謝地點點頭,彎腰將陳平放下。
旋即,我站起身來,輕輕抖動著。
密密麻麻的箭羽紛紛脫落。
唯有心口處的兩根,仍頑固的插在身體裡。
一根冰冷鋒利、沾滿血跡,是高嘉怡殘忍射殺我的鐵證。
一根寫滿符文、金光湛湛,是陳平為留下我而使用的媒介。
我握住高嘉怡射出的那支,緩緩向外拔著。
我沒想到,縱然成了鬼魂,可長箭拉扯時仍會感覺到利器在血肉裡絞動的痛楚。
索性一咬牙、一閉眼,一氣兒將長箭拔出。
拔出的一瞬,長箭化作流光歸附在陳平的那根上。
「原來真的要第一箭。」
白無常喃喃著,冰冷的眼神在看向陳平的那刻生了絲悲憫。
他確實是可憐陳平的。
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
為了留住陰陽兩隔的妻子,不得以拿起第一根奪走自己妻子生命的箭羽再次刺入她的身體時。
陳平的心裡該有多痛?
白無常想,應是不亞於凌遲刮骨、割心剜肉的。
「陳平。」
見陳平已悠悠轉醒,我走上前牽起他的手,放在長箭上。
像是冬日裡要他替我捂腳般熟稔平常,我嗔道:「我疼。」
「替我,拔掉吧。」
陳平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轉而低眸望了望我心口中央的長箭。
他問我:「阿念,是夢嗎?」
我搖頭,殘忍地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不是夢。陳平,放我走吧。」
「原來..!」
陳平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聲音顫抖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看著他滿目悲戚,隻覺心中酸澀翻湧,喉間更似有刀子在割。
我艱難地張了張唇,用盡全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
「.陳平,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嗎?」
「是你——」
我笑著看向他,眼中淚花閃動。
「早就知道了。」
陳平點頭,絕望地閉上眼,「我以為..…以為我能瞞住你。」
「好叫我們就這麼.….」
「這麼...」
一滴熱淚自陳平眼角滑下,落在我的手背上。
「過完一輩子!」
「可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不!」陳平不住搖頭,泣不成聲,「阿念,求你了,別逼我!」
「那我們說點別的,」我按住他向後縮的手,「正好我有些話想問問你。」
陳平沒說話,隻是淚止不住的落。
「陳平,我最喜歡的那件紅裙子為什麼不燒給我?」
「你知道兩年穿一套裙子,我看著都覺得自己要臭了!」
「裙子...!」
陳平淚落得更兇了,「裙子被高嘉怡毀了,她說罪人的東西不配留在雍王宮。」
「我怕打草驚蛇,隻能眼睜睜看她絞碎。」
「我後來找了好多繡娘,她們說裙子的針腳太特別,就算縫補也不能和原先一模一樣了。」
「那是!」
我驕傲抬頭,自豪道:「那可是我自己繡的嫁衣,我這輩子就做過這麼一次繡活。」
「那我的金銀首飾呢?」
我不依不饒,「那總能買到吧!」
陳平點點頭,爾後又搖搖頭。
「什麼意思?!」我嚷道,「都升官發財了舍不得給死老婆花錢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早就備齊了,買不到的我就想著以前的樣子畫了圖紙讓工匠打出來。」
我疑惑道:「那為什麼不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