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做咱們這一行的,是最不怕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
「畢竟男人嘛!誰還不好這一口了。」
「再說,這城也不是第一次破了,也沒見影響咱們敞開門做生意。」
「但是她發話了,」紅硝故作輕松的笑了聲,可音色間卻是滿滿的自嘲,「說咱們做娼妓,當婊子的,是沒有一家一戶瞧得起的。」
「城破不破,更是跟咱們沒什麼關系。」
「可他們不把我們當人,我們自己也要不把自己當人嗎?!」
「這不僅是他們的城,更是我們的!」
「做婊子,做娼妓並不能代表什麼,可若我們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那才是低賤到了骨子裡。」
「做人要是做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不如趁此,一起捍衛家園。」
「叫他們知道這座城也有我們的一份!」
我聽著,笑著。
可笑著笑著就哭了。
怪不得,我從來爭競不過林疏棠。原來,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了。
她被這世道踐踏了一遍又一遍。
可骨子裡的清正儒雅並未被憤恨不甘侵蝕,她仍舊就是那個正直善良的官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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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疏棠——
她永遠美好,永遠值得被愛!
隨著林疏棠帶頭將珍愛的古琴燒完,春滿園越來越多的姐妹上前,將自己的樂器扔進了火堆中。
但周副將仍愁眉不展,「可這些加上庫裡的也不過隻能燒上兩日。」
「還有我們呢!」
循聲望去,長梯上站滿了百姓。
他們將家裡能拆的不能拆的木料,通通背了過來。
到最後,何老太爺甚至把他的拐杖扔了進去。
饒是周副將這等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也忍不住紅了眼,抹上了淚。
我笑他:「多大點事啊!這就哭嘰尿嚎上了,等打贏了你不得水淹安陽城啊!」
可當石球再度劃過天際,騰空的烈焰照亮我哭的稀裡哗啦的臉。
26
待到第七日,趙文翰率先坐不住了。
他本打算速戰速決,的。
可現下僵持多日,且不提死傷慘重,光是糧草就先告了急。
更別說,若是陳平趕到,等待他的就隻有作繭自縛。
無奈,趙文翰隻好撤軍。
他走時,豔陽高照,耀目的金光將他們的灰頭土臉寸寸照亮開來,引人發笑。我立於城樓,氣死不償命的衝他揮揮手。
狀似不舍,挽留道:「客官下次再來啊!」瞬間,滿城的哄笑令趙文翰如芒在背。
他身子一僵,握住韁繩的手骨節泛白,咬牙切齒道:「常念,我早晚扒了你這身小娘皮!」
我哼笑一聲,反唇相譏:「以後的事,誰又說的準呢?」
「說不定,」我滿眼輕蔑的望著他,「是我給趙王殿下您收屍呢!」
「你說,到時候你的頭。」
我點了點唇,故作苦惱道:「我是喂狗呢,還是喂豬呢?」
趙文翰面色鐵青,色厲內荏的丟下句:「常念,我們走著瞧!」旋即,他抬手揮鞭,策馬離去。
我譏笑了聲,卻再未言語,隻這麼定定的站在城樓上。我自天光大亮站到暮色沉沉。
看著趙文翰的大軍如潮水般褪去,看著烽火連綿的戰場隻剩滿目瘡痍。
直至周副將確認趙文翰再無反咬突襲的可能,近乎化成石雕的我才緩緩轉身。
身後,是滿城的百姓,是轉危為安的安陽城。
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家!
霎時,淚水奪眶而出。
我滿含激動的告訴所有人:「大家,我們...」
「我們打贏了!」
剎那,熱烈的歡呼聲似最絢爛盛大的煙花響徹夜空,落滿安陽。
望著相擁而泣的人們,我隻覺得眼前的勝利像一場經久難遇的美夢。
我不確定的又向城樓下望了幾眼,喃喃道:「我們真的打贏了嗎?」
眾人望向我,笑中帶淚。
堅定道:「王後,我們打贏了!」
這夜,所有人終於睡上了個安生覺。
第二日一早,我們大開城樓,出去清掃戰場。
饒是到了此刻,我仍覺得一切是那樣的如夢似幻。
忽的,林疏棠驚恐大叫。
「常念,閃開!」
我低眸,一支利箭已貫穿了我的胸膛。
我心想,壞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想要作出決策,可心口處的劇痛叫我連喊一句「快跑!」都是那樣的艱難。
我像是在瑟瑟秋風中打著旋兒的枯枝落葉,無助的伸著手,想要有人來扶我一把。
可誰都不會來扶我了。
鋪天蓋地的箭雨將在場的所有人射成了篩子。
鮮血覆了一層又一層,大家的眼睛睜的大大的。
他們不明白,明明勝利的曙光已經照在了他們的身上。
明明我們為了活下去如此努力!
為什麼,為什麼還會難逃一死!
我也不明白,隻能費力將眼睛撐到最大。
煙塵散盡,隸屬於皇室的黑甲衛分成兩列,自其間露出了一抹與這肅穆森嚴極不相稱的嬌嫩柔軟。
他們稱她為,公主。
27
「你就是常念吧。」
高嘉怡在宮人的攙扶下緩步向前,見我狼狽不堪,她唇邊的笑深了深。
旋即,她抬起那墜滿珍珠的繡鞋抵住了我的下顎,逼著我看向她。
「我還以為是什麼天香國色,原來就一庸脂俗粉罷了!」
她掩唇輕笑,眉眼彎彎,像極了城中純良和善的閨閣小姐。
下一刻,她嬌俏的杏眸驟然生了冷色。
高嘉怡狠狠一腳踹向我的下巴,怒道:「陳平居然為了這個貨色,拒絕本殿!簡直不識好歹!」
「不過沒關系。」
她俯身,拔出腰間的匕首泄憤般一刀一刀劃在我的臉上,「一切都會回歸正軌的。」
「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她說著,身旁走來個黑甲衛,手上提著的是……
我瞳孔驟縮。
這是趙文翰的頭顱!
「殿下,趙文翰的軍隊已被誅殺殆盡。按您的吩咐,留了幾個活口,也叫他們統一了口徑。」
高嘉怡微微一笑,十足的善解人意。
「是什麼口徑,你倒是說啊!可別叫雍王後幹著急啊!」
「死!」她眸色一暗,抵在我颧骨處的刀尖深深的陷了下去,「也得叫她死個明白啊!」
黑甲衛頓了頓,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絲憐憫。
「下官已吩咐他們見了雍王,就說趙王兵臨城下時,雍王後膽怯,主動開門迎敵又趁亂棄城逃跑。」
「安陽城十萬餘人皆被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我面露驚恐。
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他們這是要屠城?!
果然,在高嘉怡滿意的點頭後,黑甲衛齊齊擁入城中殘殺著剩下的百姓。
聽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哀嚎聲、求饒聲,我隻覺心痛如絞。
咽下喉間血沫,我艱難道:「不...不要!你..你不是來幫陳平的嗎?!」
高嘉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竟笑出了聲。
「不殺他們,難道留著活口昭示本殿的暴行嗎?」
「更何況,」高嘉怡眉目一轉「誰告訴你本殿是為了他。」
「本殿是為了自己。」
「為了——」
高嘉怡笑望向生靈塗炭的安陽城。
殘陽如血,絲絲縷縷的光似粘稠濃重的鮮血落滿了她嬌美的臉龐。
高嘉怡閉眼,滿臉的享受陶醉:「拯救這天下蒼生!」
我狠狠啐了她一口,怒道:「一邊說著天下大同,拯救蒼生!」
「一邊草菅人命,屠戮生靈!」
「你虛偽,可怖——!」
「你懂什麼。」
高嘉怡抽回匕首,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細細擦拭著,「一人功成萬骨枯。」
「常念。」
她雙眸明亮的滲人,「為本殿的大業而死,是你們的榮幸!」
「放心吧。」
高嘉怡垂眸淺笑,淺粉色的襦裙將她襯得如花骨朵兒般嬌弱可人。
「待本殿徹底掌控陳平的軍隊勢力,會把他送下來叫你們夫妻團聚的!」
說罷,那把血跡斑斑的匕首已被她擦拭的幹淨。
k身雪亮,寒光冷冽,刺的人眼生疼。
此刻,正和她惡行一起被送進鑲滿各色寶石的金鞘中,再無人知。
28
我的雙目不由一黯。
雪亮的匕首,嬌弱的她。
任誰看,都不會把她和這慘絕人寰的屠城聯系起來。
仇恨、怨懟、憤怒、委屈化作青煙自我憤懑發脹的心中抽離。
一時,我的心下隻剩一個念頭。
我想….
再看看他!
我想,再見陳平最後一面!
強烈的念頭指示著我睜開眼,去望一望,看一看。
我甚至已然心懷憧憬。
想著彌留之際,見到的是他策馬狂奔,一心向我的模樣。
那個呆子,滿眼是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啊!
可我的雙目仍被人死死的按著,扼斷了最後的生機。
生命的最後,耳邊是高嘉怡看似悲憫實則殘忍的話語。
她說:「你就好好安息吧!」
29
再睜眼,我回到了和陳平剛成親時住的宅子。
前來接我的黑白無常告訴我,人死後會回到她生前執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
聞言,我眸中生了似愕然。
我環顧四周。
三進三出的小宅子。
庭院蕭條,用料粗糙,比著雍王宮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就這種破地兒,我居然會有所留戀?!
正當我驚訝不已,忽的,眸色一滯。
恍惚間,大榕樹下,又出現了陳平的身影。
他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漿洗著我的衣裳。
他的胳膊抡地很圓,捶衣棒自空中劃過。
一下又一下,敲碎我心中的堤壩。
心中的情感、昔日點滴洶湧而出,將我呆滯的眸色攪了個天翻地覆。
我不由走向大榕樹。
隻是每走一步,過往的記憶就如同鋒利的刀尖,將我的雙腳劃得千瘡百孔。
疼得我難以前行。
我想起——
那時候,我們很窮。
陳平為了叫我風光大嫁,借了不少外債。
但他又舍不得委屈我。
於是白日去軍中做事,夜裡去碼頭出力。
剛闲下來,請不起僕從的他匆匆趕回,肩挑府裡所有的活計。
我看不過眼去,想要幫幫他。
陳平按下我,成親以來他頭一次說這麼多話。
「阿念,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讓你過上比以前還好的日子。」
「可是這...」
「沒有什麼可是。」陳平拍了拍胸脯,「娘說了,男子漢大丈夫,要說到做到的!」
「不過,阿念要是真心疼我的話——」
陳平向前湊了湊,目光熱切,像極了巷口那隻搖尾討食的大黃狗。
我一巴掌拍他臉上,向外推著。
「不要!全是汗味,臭死了!」
陳平一把抓住我的手,同我滾到榻上笑鬧著。
待到二人都累到氣喘籲籲,陳平撫上我的手,看入我的眼。
「阿念,對不起,是我做的不夠好。」
「我叫你..叫你,」陳平紅了眼,哽咽道,「受苦了。」
我一愣,心突然變得很疼很疼。
疼到我非得罵他兩句才能好的地步。
我泣不成聲地罵道:「陳平你這個大傻子!明明就是..」
「是..
「你更苦啊!」
想著,我已走到大榕樹下。
抬手,我撫上榕樹,感受著熟悉的紋路。
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我會死在一堆金子裡呢,那多幸福啊!」
「我可真是...!」
淚水奪眶而出,我捂臉痛哭。
「太沒出息了!」
黑無常見我哭的傷心,摸摸鼻子,尷尬道:「你別哭啊!」
「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你放心,惡人自有天收!你們不會白死的。」
想起死去大家,我哭的更兇了。
肩一聳一聳的,震得身上翻飛的血肉亂顫,瞧起來駭人極了。
黑無常急的一腦門子的汗。
他幹笑了聲,搓了搓手,局促道:「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
白無常制止他,「讓她哭吧。」
「淚盡了,執念也就散了。」
中途,許是嫌我這血肉模糊的樣子太過辣眼。
白無常揮了揮手,白霧升騰,將我幻化回十六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