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易守難攻,乃天然的屏障。
一旦淪陷,後面三十六城將無一幸免!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不能逃。
一步也不能!
但與陳平共度的這些年月我被他愛護的太好太好。
好到曾經行樂及春,活在當下的我想去尋一個以後。
有他在的以後。
因此,不過短短「兵臨城下」四個字便足以叫我膽寒生畏。
仿佛下一刻,我的面前、身下便是屍山血海。
而我亦埋骨於此。
可我還不想死!
我明明比任何人活的都要努力!
我真的.…真的還想跟他有個以後!
莫大的恐懼開始劇烈搖晃著我僵直的身子。
我閉著眼,雙手攥緊,自欺欺人的想要成為自己的依靠。
「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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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是周副將悲戚的呼喚。
他的聲不高,甚至半數抑在喉間,滿是隱忍。
可卻似鑼鼓喧天的戲臺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敲定了我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睜眼,我對上他的雙目,叫自己成為他的依靠。
我問他:「安陽城中還剩多少士兵?」
周副將低了低眸,支支吾吾道:「不足三千。」
「能撐多久?」
「能……」我頓了頓,又添了一句。
「撐到陳平回來嗎?」
周副將看向我,雙目含淚。
他緩緩搖頭,「末將來通稟您時,已命人點燃狼煙,告知王上。」
「但即便大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八九日方能回城援救。」
「而憑我們現下的兵力..」
周副將的唇顫抖著,不忍道:「最多不過兩日!」
我的心重重沉下。
絕望自四面八方湧來,將我,將周副將,將這滿城的百姓溺斃淹沒。
冗長的沉默裡,我率先開口。
我說:「走吧!」
周副將一愣:「去哪?」
我起身,束起長發,握緊銀弓。
寒風呼嘯,山雨欲來間,我挺直脊背,滿是堅定道:「去擔起我作為王後的責任。」
「去守城!」
「去護民!」
「去殺出一個我和陳平的以後!」
23
我將城中的百姓和士兵聚於一處。
他們顯然已聽到了風聲,慌亂不堪。
人聲嘈雜,我立於中央,平靜出聲。
「想必大家已經知道,趙賊險惡,背信棄義,偷襲安陽。」
「各位都是爹生父母養的,想活命是人之常情。所以要走的,我不留。」
「但..」
我看向人群,聲音略略提高。
「若是不走,就去兵器庫,披上戎裝,拿起長刀。」
「我會和大家一起,抵御外敵,守護家園。」
我咬牙,用盡全力,擲地有聲。
「直至最後一刻——!」
說罷,原本還寒寒窣窣的人群,鴉雀無聲。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他們將打量的目光齊齊落到了我身上。
害怕、擔憂、質疑充斥在每個人的眼裡。
我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他們在想,我一個娼妓,取笑逗樂的玩意。
真的能肩挑大梁,逆轉水火嗎?!
靜默裡,自人潮擁擠裡傳來一聲聲木棍擊地的清脆聲。
由遠及近,將紛擾的人群撥開。
來人我識得,是白鶴書院的大儒何老太爺。
曾經他在春滿園前破口大罵我們的寡廉鮮恥。
而此刻,他正拄著拐,邁著蹣跚的步子義無反顧的走向我。
少頃,何老太爺站到我身邊。
身後,是他的子孫,門生。
他佝偻的脊背似延綿的山脈,將無數座秉持著文人風骨的高山接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林疏棠賣弄學問時的無意之言,在多年後直擊我的肺腑心間。
我險些落了淚。
「諸位!」何老太爺抬眸看向躊躇不定的百姓,「老朽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你們不信她。」
「當然,老朽也不信。」
我欲流的淚頓時收了回去。
「但——!」
何老太爺雖已年逾八十,但講起話來仍慷鏘有力。
「我們並不是因為信她而守城,我們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
「君王殘暴、奸臣當道、生逢亂世是我們的不幸!」
「可與其苟且偷生、朝不保夕!不如放手一搏!」
「就算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
「諸位——!」
何老太爺拱手俯身,聲如洪鍾,穿雲裂石。
「君子死節,守城更是大義!」
「何況,這本就是我們的家園啊!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去守衛,難道還要等著神兵天降的美夢嗎!」
「來!扛起大刀,握住長槍!」
「我們自己的家園,我們自己守護!」
霎那間,我淚流滿面。
下一瞬,一個,兩個,三個..
滿城的人齊齊向我們走來。
24
簡單的商議過作戰方案後,我登上城樓。
城上,風雨欲來,旌旗蔽空。
城下,數萬敵軍,蓄勢大發。
怎麼看,我們都像在打一場必輸無疑的仗。
我不由苦笑出聲。
趙文翰也注意到了我。
他原本就志得意滿的面上,笑深了幾分。
他輕佻的衝我吹了聲口哨,挑眉嗤笑:「喲,快瞧瞧這城樓上還有個美人呢!」
「快快下來吧!」
趙文翰流裡流氣的衝我伸手,「城樓風大,小心把你刮飛了啊!」
「那樣,本王可要心疼了呢!」
說著,他的口氣越發緩和。
他循循善誘道:「打開城門,本王保證,一定比陳平那個莽夫待你更好。」
「常念,我會視你為珍寶。」
「可我不是玩物。」
我雙目清明,不為所動。
「我是陳平的妻,」我挺直脊背,把弓拉滿,「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妻!」
說罷,離弦之箭,破空而出。
趙文翰不躲不避。
顯然,他並不覺得一個隻知迎來送往的娼妓能射傷了他。
甚至於,他將雙臂展開把射擊範圍擴大。
「來!叫本王看看這陳平的妻有多大的能耐啊。」他口中叫囂著,雙目微揚,一副等待看笑話的模樣。
但不過片刻,趙文翰瞳孔驟縮。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肩頭汩汩流血的傷口,利箭已然射穿了他的肩胛骨。
「怎樣?」我挑眉,「趙王殿下,滿意否?」
「常念!」
趙文翰伸手將箭狠狠拔下,「你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婊子!」
「等我進城,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他說著,手中的箭已被他折成兩截。
我火上澆油慣是有一套的。
我先是風情萬種的衝他勾勾手,低眸哂笑:「那你倒是來啊~」
旋即,我抬眸,滿眼輕蔑。
「誰不來,誰孫子!」
「常念,你還真是好樣的,從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行!你等著!」
趙文翰怒極反笑,抬手揮刀指向我。
他吼道:「還愣著幹甚麼,給我殺!」
「先入城者,我賞千金!」
「擒住這個婊子的,賞萬金!」
錢財不愧是最能打動人心的,隨著趙文翰話音落下,數萬大軍疾疾衝向城門。
我不敢松懈,緊忙吩咐士兵按先前商議的點火。
隨著一顆顆沾滿火焰的石球被投下,城樓下登時哀嚎遍野,潰不成軍。
靠著這些石球,我生生和趙文翰僵持了三日。待到第四日一早,周副將忙不迭地將我搖醒。
他說庫中燃料告急,隻能撐過今日。
而石球雖儲備尚多,但若隻單純的投擲石球,不僅殺傷力大不如前,消耗也會是前幾日的數倍。
「最多..」
周副將滿眼絕望,「再過三日,我們就隻能束手就擒了。」
聞言,我的心如浸三尺寒潭。
攀著冰冷的石壁,我勉強起身。
不遠處,趙文翰的軍隊已然安營扎寨。
而望著其間的人頭攢動,身影交織。我隻覺得像一張巨大的羅網,鋪天蓋地的籠下,令我們的奮力一搏顯得是那樣的渺小可笑。
我幾乎站立不定,心下一片悲涼。
三日已過,趙文翰軍隊的人數並不見少,可我們卻要彈盡糧絕了。難道……
我羽睫狠顫,巨大的無力感抽絲剝繭般的將眼中搖曳的希冀一點點泯滅。
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陳平,我真的好想,好想...!」
我口中喃喃,眸中更是碎光閃動。
用力踮起腳,我將頭仰的高高的,企圖越過紛飛戰火、刀槍劍戟找尋到屬於我的那份依靠。
就像曾經,春滿園前,他救我出泥潭,賦我以新生。
想著,我滿是崩潰的祈願:
「陳平,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面!」
25
就在我傷心落淚時,一股熟悉的香粉味直衝鼻腔。
我緊忙將淚擦淨。
回首,春滿園的姐姐妹妹已圍了上來。
我疑惑:「你們怎麼來了?」
紅硝笑著上來替我抹淚,「你忘了,戰況是時時通報城中百姓的。」
說罷,她握住我的手,輕聲道:「阿念,別怕,大家都在。」
「我們,都是來幫你的。」
我不明所以,卻聽見投石機處傳來巨響。
林疏棠仍擺著一張跟誰都欠她五百兩的臭臉,手上卻一刻不停地將一張張價值千金的古琴砸入烈焰之中。
我不由怔然。
林疏棠喜琴,春滿園無人不皆知。
她十二歲來時,荊釵布裙。
唯有身後一尾綠綺琴,襯得肩背筆直的少女如同蒼翠碧竹,傲然挺立於這縱情聲色的春滿園中。
押送她來的官兵說:「這丫頭豬油蒙了心,抄家時都快把她打死了也不肯放開這張琴。」
「知府大人心一軟,特許她帶著這張琴來此,說也算積德行善了。」
老鸨自是連連應下。
從此,在這滿是靡靡之音的春滿園裡多了一道悠悠碧水般清淡幹淨的琴聲。
隨著林疏棠聲名鵲起,達官貴人為了討得美人歡心,變著法的搜羅古琴獻於她。
老鸨更是單獨為她闢了間屋子來置放古琴。這些年,她不屑與我們為伍。
唯——次紅眼動粗,是紅硝為著挑逗客人,不經意間摸了下那把已然脫漆掉皮的綠綺琴。
那天,林疏棠大發雷霆,要不是被人攔著她能把紅硝生吞活剝了。
我們本以為,她就是死也要和這些古琴死一塊。
不想大難臨頭,第一個對我伸以援手,雪中送炭的卻是她。
待到她自龜公手上接過最後一張古琴,林疏棠動作一頓。
她旋身看向我,古井無波的雙目間掀起驚天駭浪。
「常念。」
她抱著綠綺琴的手指一緊,面上滿是不舍。
「這是我爹娘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了。」
「我本想著,這輩子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和它分開。」
「可..
林疏棠哽咽道:「我爹在世時常說,先有大家,再有小家,最後才是自己。」
「如果我的琴能救下滿城百姓,能令後面三十六城的免遭戰火,也算不負我爹的教導了。」
「所以,所以...!
林疏棠驟然紅了眼,細眉更是因為割心剜肉的痛死死的揪在一起。
她的唇哆嗦著,用盡全力衝我道:「所以你一定要打贏!」
「你聽清楚了嗎!」
「我聽清楚了!」
我重重點頭,許諾道:「我一定會打贏這場仗的。」
「我會替你,替我,替他,替所有人守護好家園的!」
聞言,林疏棠不再猶豫。
轉頭,她含著淚將那尾綠綺琴投入熊熊烈焰中。
黑雲翻墨,遮天蔽日,可迸裂四濺的火星卻似要穿透這天際,為這毫無生機的安陽城降下一抹希望的曙光。
看著她堅定的身影,紅硝感嘆:「不愧是讀書人啊!這格局就是大啊!」
說著,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悄聲道:「就是她,鼓動著咱們姐妹過來幫襯你的。」